杨露禅随那个少女沿着崎岖小径,来到一座树木掩映的小庙,周围景色清幽,庙前有四株挺拔的古松,高有七八丈,两人合围不拢。小庙的门额上写着“瑞云观”三个字,两旁亦有对联,左联是:人境胜游诸佛地;右联是:自家常事老僧栖。
走进观内,花繁树茂,泉水淙淙,彩廊画栋,奇石怪松,真是别有天地,山中佳景。
穿过一个角门,来到石崖上的殿阁,一座悬空的石桥,下临万丈深壑,人要扶住铁链才能勉强过去。对面左洞中悠悠转出一个少女,红装素裹,分外妖烧,正是黄葵帮帮主高剑艾。
“多年不见了,杨壮士”。高剑艾冷冷地笑着,用冷酷的目光打量着杨露禅。
“好记性,我的儿子呢?”
“在这里。”高剑艾一击掌,两个少女押着五花大绑的杨班侯走出石洞。
杨班侯面容颓丧,脸色苍白,见到杨露禅,嘴角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快把他放了!”杨露禅斩钉截铁地说。
“没那么容易吧,我有个小小的要求。”高剑艾淡淡地说,眼睛瞟着高处的山峰。
“你想要国宝?”杨露禅一针见血地说。
“你真是个聪明人。”高剑艾仍然冷笑着。
“我可不是当年在苏州高家园林时的那个杨露禅了。”
“我知道你三下陈家沟,在京都又弄了个‘杨天敌’的雅号,我可也不是当年的高剑艾了。干脆明说吧,我要你把这批国宝交给我……”
“交给你?”杨露禅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有那么大胃口吗?”
高剑艾淡淡地说:“交给我保存,是万无一失的妙策,圆明园巳不复存在了,这座经营一百多年的皇家园林已成为一片废墟。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水澳帮也来了,有一个叫柳腾蛟的,引着一个洋兵小队也赶到了这里,据说,还来了高手……”
杨露禅笑道:“为了这批国宝,你们像苍蝇一样都跟来了。”
高剑艾凤眼一瞪,喝道:“闲言少叙,你是要国宝,还是要儿子?”
杨班侯大叫道:“爹爹,你要保住国宝,不要管我!”
杨露禅道:“我两个都要。我们两个在这桥上比试,你若胜了我,我把国宝给你,你若败给我,那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高剑艾点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杨班侯喊道:“爹爹,不要管我,快去护卫国宝。”
高剑艾一招“双蝙回巢”,两脚跳起,身体腾空,在空中两腿向后勾起,同时两掌击拍左右脚面,立于桥中。
杨露禅也纵身来到桥中,为争取时间,一招“连环炮”,在上式右手掤发劲之后,左拳如弓弦脱扣一般抖出,猛击高剑艾头部。
高剑艾轻轻闪头,左脚后退半步,右脚随着后退半步,两腿屈膝前跪,这一招叫做“跪步上托掌”,能攻能防。
杨露禅一招“白鹤亮翅”,左腿稍稍提起,移至右脚前,以脚尖点地,左膝微弓,身体向左一转,同时右掌向前上提,随提随着臂内旋,掌心朝外,松肩沉肘,朝高剑艾一推。
高剑艾又闪开,就在她闪身的一刹那,杨露禅发现她的衣服凹凸不平,有无数尖尖小刺透出来。他不禁打了一一寒噤,原来高剑艾身上,从脖颈以下,以至四肢都绑满了一圈圈葵花形兵器,那无数攒刺想必涂满巨毒,只要将拳掌击中,高剑艾虽受到伤,敌手也必受重创、乃至中毒身亡。
杨露禅暗暗出了一身冷汗,退后几步,寻思怎样才能克敌制胜。
高剑艾见杨露禅后退,以为他有些胆怯,将重心左移,右腿站立,右腿屈膝提起,右脚猛力踹出。
杨露禅一见这情景,暗暗叫道:“有了。”原来他看到了高剑艾的右脚,想到她用脚沾地,脚心没有兵器,用拳脚攻她脚心,实为破敌之策。
杨露禅向右一闪,高剑艾右脚踹空,又改用左脚用力踹出,这一招叫做“左右朝天脚”。
杨露禅见机不可失,奋起一脚,左脚正与高剑艾左脚撞在一起。
这是力的较量。
二人运足气力,两脚相持,各自运气。时间一长,高剑艾渗出一身冷汗,身子有些打晃。
杨露禅脸憋得通红,他一眼瞥到杨班侯身上,看到他全神贯注凝眸观阵,两只大眼睛不眨一下。杨露禅看到杨班侯,顿时又生出几分力气,一使劲,一脚将高剑艾踢起,高剑艾大叫一声:“快把杨班侯推下去!”跌入万丈深壑。
押解杨班侯的两个少女正看得目瞪口呆,猛听到高剑艾呼叫,才清醒过来,两个人用力一扬,将杨班侯推入万丈深壑……
“班侯!”杨露禅大呼一声,竟不顾一切,也栽了下去,他伸手抓住杨班侯的衣襟,然后将他揽在怀里,运足气力,左手护住班侯,右手伸手抓着什么。
两个人飞快下沉,杨露禅睁大双眼,如游云一般,寻找可以拽住的东西,就在跌入谷地的一刹那,他发现崖壁之上生出一株歪脖松树。他用力一划脚,一伸右手,抓住了松树的树干,整个身子悬转着……
这真是奇妙的功夫!他用牙齿咬断了班侯身上的捆索,杨班侯也趁势拽住了树干。两个人足有三百多斤重,树根开始活动,松树有些倾斜……
情况万分紧急。
杨露禅像壁虎一样轻轻一窜,贴于石壁之上,用双手抠着石壁,整个身子紧紧贴着石壁。
杨班侯也离开松树,贴于石壁之上。
松树“呼啦”一声,脱落了,栽了下去。
父子二人用手脚找着石壁间的沟沟坎坎,费力地往下滑行,杨露禅看到下面就是山谷,离自己所在之处只有十几丈,勇气倍增。
经过一番努力,两个人血迹斑斑,终于滑到了地面。
杨露禅对杨班侯说:“我们从附近找山路,尽快去与冯老先生会合之处,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父子二人转过一个巨石,见到高剑艾血迹淋漓,仰面倒在那里,她已被浑身捆绑的葵花兵器扎了无数的窟窿,黑血汩汩而流,招引了不少虫蝇围拢而来。
杨露禅终于发现一条小路通往山上,两个人欢喜若狂,奋力攀登。
将近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与冯三保等人会合之处,可是冷风袭人,杂草丛生,哪里有他们的影子呢。
突然,西面传来清脆的枪声,枪声沉闷,像是一声声闷雷。
杨露禅叫一声:“不好,”立即与杨班侯朝枪响的地方奔去。
却说冯三保等人正在喝玉米面粥,一忽儿,一个侍卫口吐白沫倒下了,又一个侍卫倒下了,有三个车夫也倒下了。
冯三保慌了,摸摸这侍卫的胸口,又摸摸那车夫的脑袋。
鸣琴也倒下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这是怎么回事?”冯婉贞大声叫着,猛觉天晕地转,心里像刀剜一般难受,也倒下了。
“婉贞!”冯三保大叫着,扑到冯婉贞身边,冯婉贞七窍冒血,闭上了双眼,显得那么安祥、从容……
一阵儿风袭来,几片花瓣落在她清秀的面庞上。
冯三保也觉得揪心似的疼痛,他踉跄着朝前扑了几步,仰天叫道:“苍天啊,你开开眼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话未说完,仰面躺下了。
二十九个侍卫和十个车夫也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山顶上,那三个人依然冷笑。
“怎么样?穆帮主,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坐在独轮车上的穆天真发疯般地大笑道:“这一下我就成了人世间最富的富翁了,比皇上还富有,要什么有什么,哈,哈……”正笑着,那威风凛凛的中年汉子一歪脚,女童没有扶住,独轮车跌下山谷,穆天真跌了下去,穆天真大叫:“蔡啸天,你真狠毒!……”渐渐没了声息。
女童一见勃然大怒,骂道:“蔡啸天,你这个王八蛋,竟敢害我的养父,我要杀死你!”说着,拔出宝剑,朝中年汉子刺去。
蔡啸天大惊失色,一个旋风,躲过剑锋,叫道:“秋杏,我是你的亲爹啊!”
秋杏一听,猛然怔住了,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清辉。
蔡啸天用手一指下面,说道:“你若不信,去问她,她是你的亲娘……”
秋杏顺着蔡啸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倒下的一片人中,有一个人动了动,坐了起来,发出一阵狂笑,这笑声令人毛发悚然。
她就是宫女差头鸣琴。
“从此,我就是高奶奶了。”她站了起来,理了理头发,朝山顶上挥着手:“啸天!”
“秋杏,我的女儿,妈就要来了!”鸣琴满眼都是泪水,沿着一条小路,朝上面狂奔。
她的头发披散着,腰带开了,像一条彩带飞旋着……
鸣琴终于跑到了山顶。
她与蔡啸天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个人狂吻,急如雨下。
“我的小乖乖!”蔡啸天魂飞天外。
“我的亲爸爸哟!”鸣琴酥软得像白云飘飘欲飞……
秋杏睁大着眼睛,用两只白哲柔软的小手捏着耳朵,喃喃问道:“你们真是我的爹爹、妈妈?”
鸣琴这才看到女儿,她撇开蔡啸天,紧紧搂住秋杏,泪如雨下。
原来清宫护卫总管蔡啸天早就与圆明园宫女鸣琴私通,后来生下一个女儿,由蔡啸天悄悄送出宫,寄养在好友穆天真家里。穆天真的独生女儿穆小凤死后,秋杏正式拜了穆天真为养父,可是穆天真始终也没有对秋杏吐露真情,秋杏多次向穆天真询问亲生父母的下落,穆天真对她说,她的父母在与黄葵帮的一次作战中阵亡了。可是秋杏听了不信,她想:她的父母一定是武林高手,不会轻易丧生。
“穆先生是我的养父,你不应该害死他!”秋杏大声质问蔡啸天。
蔡啸天回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穆天真一死,这些国宝就归咱们一家所有了,现在知道藏宝之地的只有你妈妈一个人,咱们要一辈子享福了……”
这时,鸣琴发现蔡啸天身后不远的一块巨石后露出了一支枪筒……
“哎呀,不好!……”鸣琴不顾一切地扑向蔡啸天,将他一推。
“砰……”枪声响了,鸣琴摇晃着倒在血泊之中。
“鸣琴……”蔡啸天一下子呆住了,他伤心地伏到鸣琴面前。
山顶上出现十个手持洋枪的洋兵和一个中国人,他们步步逼近蔡啸天和秋杏。
蔡啸天看到这般情景,自知已无退路,他望着女儿秋杏……
秋杏婷婷玉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鲜艳夺目。
秋杏发狂般扑到鸣琴身上,哭叫着:“妈妈、妈妈……”
蔡啸天望着蜂拥而上的洋兵,又望望悲痛欲绝的秋杏,他一咬牙,一闭眼,抬脚将秋杏踢下了深崖……
“爹爹……”秋杏的声音,像重锤锤击着蔡啸天的心口。
他狂吼一声,双手一扬,连发飞镖,四个洋兵倒了下去……
“砰、砰、砰……”疯狂的子弹射到蔡啸天身上,他像个血人,全然不知躲避,抱起鸣琴的尸首,滚下了山崖……
柳腾蛟欢喜若狂地窜上山顶,叫道:“都死了!都死了!”
“你还笑,再没有人知道珍宝藏在什么地方了!”洋兵军官咆哮着,朝柳腾蛟连开三枪,柳腾蛟的笑嘴还没来得及拢上,一歪身,也扑下了山崖。
六个垂头丧气的洋兵走下了山。
杨露禅、杨班侯在山腰上正好遇到了这六个洋兵。
杨露禅远远看到洋兵,急忙拉住杨班侯,将他拉到一块巨石后面。杨露禅对他说:“他们有洋枪,咱们不能硬拼,只能智取。咱们一左一右,先用沙土迷惑他们,然后突然袭击。”
杨班侯点点头,来到右边。
洋兵走近了。
杨露禅和杨班侯一左一右,用手扬沙上,洋兵吓了一跳,眼睁不开,狼狈不堪。
杨露禅大吼一声,接连踢飞了两个洋兵的洋枪,杨班侯也夺过一个洋兵的洋枪,两个人横冲直撞,打得洋兵嗷嗷直叫。
洋军官拔出手枪,朝杨露禅射击。杨露禅就地十八滚,子弹击中一个洋兵。
洋军官恼羞成怒,接连射击,都没有射中杨露禅。
洋军官子弹打光了,捋起袖子,朝杨露禅扑来。
杨露禅一闪,洋军官扑了个空,一头栽到地上。杨露禅转身一拳,打得他脑浆迸溅。
杨班侯已结果两个洋兵的性命。
另外三个洋兵慌了神,背靠背,挥舞着拳头,连连后退,他们的洋枪有的被断为两截,有的踢到远处。
杨露禅与杨班侯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朝洋兵逼来。
一个洋兵有些吓慌了,竖起大拇指,叫道:“中国的拳脚功夫,厉害!”
另一个洋兵连连摇头:“西洋拳,不如中国功夫!”
三个洋兵后退着,后退着,忽然脚下一软,从半山腰跌了下去……
杨露禅父子终于寻到了冯三保父女的尸首,冯三保面色庄穆,古铜色的脸庞余辉未褪,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冯婉贞的脸上似乎闪着微笑,仿佛睡熟了,胸脯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儿,有一个花瓣恰好落在她的手心里。
杨露禅默默地抱起冯三保,杨班侯沉着双眼也抱起冯婉贞,两个人盲目地朝前走着……
一片一片的晚霞像是凝固了的热血,群峰由苍翠变为墨黑,又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树林在静穆中轻轻喧响,像微微的叹息。暮色像一层层灰蓝色的薄纱从天上飘下来……
光,没有丝毫热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动,好似永远僵冷了一样……
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秋天,它埋葬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杨露禅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