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耕耘惊喜地说:“你们听,上面有脚步声。”
陈长兴道:“咱们一起喊,或许有希望。”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咱们要是齐声喊,如果是高鹏在上面,他一定会自鸣得意的,他认为咱们是在向他求饶。”
陈玉娘道:“现在还管它那么多,只要能出去就行,只要出去了,咱们陈家沟的拳术就有希望了。”
陈长兴道:“你这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在世上,应该有点骨气。”
陈玉娘不吭气了。
杨露禅趴在地上,忽然听到一片喊杀声,那喊杀声愈来愈大,愈来愈近,紧接着是兵器撞击的声音,与吆喝声、叫骂声、跳跃声、拳脚声交杂在一起。
陈长兴、陈耕耘、陈玉娘也听到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谛听着,脸上现出惊喜、焦虑、着急等复杂的神色。
陈长兴的脸上现出充满希望的光辉,他喃喃道:“黄葵帮和水澳帮打起来了,一场血战,一场拼杀,一场火并……”
陈耕耘插嘴道:“要是高鹏战死,那咱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陈长兴道:“还有那个老家人呢!”
陈耕耘道:“高鹏那么高的武功,都会被水澳帮杀死,何况那个老家人。他老得掉牙,何况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风摆荷叶。”
陈玉娘道:“那个高剑艾或许也知道这个暗室……”
杨露禅提醒道:“咱们杀了她心爱的两个女兵,她恨还恨不过来呢,哪里还有心思来放我们出去……”
陈耕耘道:“高鹏是黄葵帮帮主,他为人狡诈专横,是个笑里藏刀的伪君子,水澳帮帮主穆天真未必斗得过他。高鹏的武功在江湖上属上乘,想当年华山论剑,他与穆天真打了个平手,穆天真的剑被高鹏削了一截,高鹏的衣襟被穆天真挑去一片。”
陈长兴道:“何况高鹏又派人去请黄葵帮的二帮主和三帮主,二帮主张子豪、惯使飞刀,人称‘飞刀张’,是淮军武术教头;三帮主曾文庆,惯使梅花飞镖,人称‘梅花曾’,是湘军武术教头,武功十分厉害。”
陈耕耘打断陈长兴的话:“您别忘了天津那位穆老板与清宫大内高手杨洪飞、蔡啸天交情甚厚。”
陈玉娘道:“我听说杨洪飞和蔡啸天的雌雄剑十分厉害,只要他们联手,任何人休想破得了此剑。”
陈长兴叹道:“这么说黄葵帮与水澳帮真的是一场恶战了,要是能亲眼看一看,一定精彩。”
陈玉娘道:“如今您老只能凑合着听一听了。”
上面厮杀声响成一片,想是异常残酷,异常激烈。
大家都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上方,好像能穿透壁板,能看到地面上发生的鏖战。就这样过了不知有多长时间,陈长兴的脖颈酸了,陈耕耘的眼睛也被上面落下的尘土遮迷了,厮杀声渐渐小了,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再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时间停止了,空间消逝了……
陈长兴在这沉寂中感到十分疲惫,他无力地顺着墙壁溜了下来。
陈耕耘赶快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道:“爹,您支持不住了?”
陈长兴吃力地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身子虚飘飘的。”
杨露禅此时正被干渴折磨着,他嘴里起了两个泡,嘴唇干裂,浑身不自在。
陈玉娘昏昏沉沉地坐在墙角,她已有几天没有吃饭了,肚里灌了不少水牢的脏水,有些腹胀。她用牙齿咬着衣服,感到一种充饥的快慰,她的肚子紧一阵慢一阵的疼痛,几乎晕厥过去……
地面上静悄悄的,生命似乎死光了,空气也凝结了,没有风声,也没有生物的喧嚣……
死亡笼罩着暗室,在这极度黑暗的室内,只有彼此的气息还能唤发一点求生的欲望。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陈长兴已经有些昏迷了,朦胧中,他喃喃地叫着老伴的名字,忽而清醒,忽而恍惚。
陈耕耘用力抠着墙壁,以使自己振作起来,他满脸泪水,泪珠顺着脸颊滴到陈长兴的脸上,身上……
他觉得对不起爹爹,是自己牵连了爹爹,让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奔波,以致于落到这步境地,同时也连累了玉娘和杨露禅。……
“耕耘……你……怎么了?……”陈长兴感到儿子的泪滴落在自己脸上,费力地问。
“没……没什么……”陈耕耘极力掩饰着。
“你……这个孬种……你不是……我的儿子!……”陈长兴用尽力气,用手推开了陈耕耘,并踹了他一脚。
“玉娘,玉娘!”杨露禅见陈玉娘没了动静,用手去摸她的脉膊。
陈玉娘脉膊跳动微弱,已经昏迷。
陈耕耘也过来照着陈玉娘,他摸了摸陈玉娘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脉搏,说道:“她是饿昏的,可是到哪里弄吃的呢!”
陈耕耘摸着陈玉娘的嘴,感到鼓鼓的,他掰开她的嘴,从里面掏出一些碎布条。“原来她在嚼这些东西。”他叫道。
杨露禅在情急中狠命地咬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塞到陈玉娘的嘴里。
陈玉娘的嘴动了动,将那块血淋淋的肉吞下肚子。
“露禅……你……”陈耕耘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血腥味。
杨露禅撕下一片衣襟,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
这时,地面上又出现脚步声。
陈耕耘大声叫道:“救……人……啊!”
杨露禅也大声喊道:“来……人……啊!”
陈长兴从恍惚中睁开眼睛,骂骂咧咧地说道:“孬种……怕死鬼……”说完,又昏迷过去了。有人在刨地,“咚咚咚……”声音好响。
几个人在刨地,汇成一片“咚咚”声。
陈耕耘大叫道:“在这儿呢!”他惊喜得站了起来,随即又软绵绵地倒下了。杨露禅扯开嗓子大叫:“在这儿呢!”“孬种……”陈长兴在昏迷中又嘟噜着……
黑暗的室内出现了一丝光亮,尘土碎石簌簌而落……
一丝光亮被一瓢光亮代替,洞口处出现一张刚劲清癯的脸庞。
“我是陈清平,长兴叔在哪里?……”那人叫道。
“清平兄,我是耕耘,我爹就在下面……”陈耕耘吃力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窟窿愈来愈大,接着伸下一个木梯,一个中年汉子走了下来。他重眉毛,大眼睛,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绸褂,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搭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脚下包脚面的鱼白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伞鞋,腰里别着擦的锃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
他就是陈玉娘的父亲陈清平。
陈清平见陈长兴已昏迷不醒,先把他背了上去。紧接着又下来几个汉子,把陈玉娘、陈耕耘、杨露禅背了上去。
杨露禅一到了上面,先是感到眼睛被太阳光刺得睁不开,待睁开眼睛一瞧,顿时大惊失色,秀丽的园林景色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残墙颓壁、枯木朽林,地上尸横遍地,兵器狼藉。
陈清平吩咐几个汉子背着杨露禅等,踏着碎瓦残片,逶迤来到一家挂有“药”字招幌的人家。陈清平跟老郎中叙了几句,然后按照老郎中的吩咐,把他们分别抬到一个大炕上。
老郎中摸了摸陈长兴等人的脉搏,然后开了方子,让徒弟去取药。不一会儿,徒弟拿来几包沉甸甸的药,老郎中分头服侍陈长兴等人喝了,然后又给几个人灌了米汤。陈耕耘和杨露禅头脑还算清醒,陈耕耘淌着泪花握着陈清平的手问:“清平兄何以知道我们在这里?”
陈清平回答:“我见闺女久未归家,于是派徒弟到陈家沟询问,才知闺女跟随叔叔到了山东曲阜,去寻找你。我怕你们有闪失,就赶到山东曲阜,孔府的管家告诉我,他们去了苏州高家。今日一早我又赶到这里,见到这破败景像,我为你们捏着一把汗。找个人一打听,才知道黄葵帮与水澳帮大开战,黄葵帮主高鹏瞎了双眼,水澳帮主穆天真断了双腿,水澳帮还放火烧了高家园林。后来,苏州知府派兵镇压,水澳帮和黄葵帮的生还者才各自逃散。我找不到你们,非常着急。问了许多伤者,都说不知道。后来我在一个枯井内发现一个老者,他是黄葵帮主高鹏的家人,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我向他询问你们的下落,他说让我把他背上来才肯告诉我。我跳下枯井,把他背了上来。他告诉我,你们被关在黄葵堂的暗室内,恐怕已没命了。我听了非常着急,急忙问他黄葵堂在哪里,可是他因失血过多死去了。我又找人打听到黄葵堂的位置,于是花了银两请人来刨地……”
这时,陈长兴也悠悠醒来,看到陈清平,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
陈清平攥着他的手,说:“叔叔受苦了。”
“清平,你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再晚来一步,恐怕就黄泉相见了……”陈长兴说着,扭过脸去,陈清平只觉手上有他淌的泪滴。
几天后,他们回到了陈家沟。陈长兴的妻子王氏等人自是悲喜交集,陈清平带着女儿陈玉娘回了赵堡镇。杨露禅因身体虚弱,仍旧住在陈德瑚家中。
陈长兴经历这场折腾,一直在家歇息,没有到陈德瑚家武馆授拳。这几日,郑盈盈时常到杨露禅屋中探望,时不时还带着栗子鸡、鸡蛋、鲤鱼汤等补品。陈德瑚有时还过来看一眼杨露禅,但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因为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人传说郑盈盈对杨露禅有点殷勤。
杨露禅在陈德瑚家住了一段时间,觉得无味。又见陈耕耘外出,陈长兴一直闭门在家,也不出来教拳,又兼已离家数年,乡恋之情愈来愈深,梦中时常与家人团聚,于是告辞陈长兴、陈德瑚等人,离开陈家沟,回广平府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