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徐徐道:“这件事会不会跟‘花拳’柳四的死有牵连?”
陈长兴恍然道,“可能有牵连,‘花拳’柳四死后,一直没有找到凶手,外面人都传言是陈家人所害。”
陈德瑚道:“莫非是陈有本、陈清平师徒所杀。”
陈鹏道:“说不准,咱们陈氏太极拳小架首创人陈有本自八十大寿后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间之事,不再授徒,哪里能惹什么是非?会不会是族侄陈清平在赵堡镇惹的是非,他十九岁时娶了赵堡镇粮商吴家的闺女为妻,便搬到岳父家住下,帮着做生意。他打破‘陈家人不学外家拳’的规矩,跑到汴梁府大相国寺拜直隶‘神枪’张炎为师,学习阴符枪。他将阴符枪中的引进抖发、根梢一致等特点融于家传的太极拳中,化为兼练寸劲的新架式,使之攻击更猛,守卫更稳,自创为赵堡架太极拳。听说近日他又打破‘陈家拳不传外姓人’的规矩,公开在赵堡镇收外姓人张开、和兆元、李景延等为徒,教授陈氏太极拳。”
陈长兴叹道:“那个李景延是陈家沟杂姓人家的小户,他曾拜咱们陈氏十四世孙陈有纶门下学拳,陈有纶自然不肯悉心教授外姓人拳术,对李景延敷衍一番。有一天晚上,李景延无意中来到陈有纶家里,见屋内亮着灯,大门关得紧紧的,便翻墙跳进院子,用舌头添破窗纸往里看,正见陈有纶教侄子用肩靠和盘肘打人的技巧,李景延很生气,便跑到赵堡镇拜陈清平为师。以后陈有纶听说陈清平收李景延为徒,大为恼火,便跑到赵堡镇兴师问罪。一进陈清平家,正见李景延练拳,抬手便打。李景延只是躲闪。陈清平闻声而出,忙来解劝。谁知陈有纶的火气朝陈清平发来,与陈清平推起手来。陈有纶一掌朝陈清平胸前推击,陈清平抬右臂按住来掌,顺势反关节下压。陈有纶朝下一蹲,化掉陈清平的劲,挣脱手掌,两手卡住对方的两肋向上猛推。陈清平左足点地向上一跃,同时两臂向外一翻,一招双风贯耳,点在陈有纶的左右太阳穴上。陈有纶从陈清平双手中滑出,提膝向对方裆部顶来。陈清平含胸收腹,双手按住陈有纶双肩,向上跃起,两膝正好夹住陈有纶的双肋。陈有纶慌忙向后闪身,失去重心,眼看就要仰面倒地,被陈清平拦腰抱住……”
陈长兴问道:“兄弟何以知道得如此详细?”
陈鹏淡淡一笑:“当时我正在陈清平家中做客。”
陈长兴叹道:“这个陈清平长劲不小,就是后面的闲话太多。”
陈德瑚忽然道:“你们说怪不怪?我家收留的长工哑巴突然说了话,这个人看来是有来历的人,他一定心怀机谋,不然怎么会装哑装聋三年呢?”
陈长兴沉吟一会儿,说道:“我观他气象,不像是卑琐小人,他一定有什么图谋,不如唤过来问一问。”
陈德瑚来到杨露禅房中,见他正斜靠在炕上养伤,便问道:“伤口还痛吗?”
杨露禅摇摇头。
“陈老先生有话向你。”陈德瑚说着,让一个长工搀扶着杨露禅来到陈长兴歇息的屋里。
杨露禅一见陈长兴,呼的跪下了,双眼涌泪,口中叫道:“师父!”
陈长兴反诘道:“谁是你师父!三年前,德瑚他从雪地里救了你,一养就是三年,想不到你竟是装哑乔聋,暗藏着阴谋诡计,你说,你是安的什么心思?”
杨露禅缩成刺猬般,不住叩头。
陈鹏冷冷地说:“乡下人,招了罢,这不是磕头饶命的事,趁早实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装聋作哑的混入陈家?”
杨露禅抖索着说:“我叫杨露禅,是直隶广平府人,八百里前来想学太极拳,三年前我递帖子到陈老先生家,可是老先生不肯见我。我整整在陈宅门前跪了一天半……”
“哦?你就是那个一心学拳的倔小子?”陈长兴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有个乡下人裸露上半身,黑墨兼鲜血涂字,跪于自家门前一天半之久,乡人云集,议论丛生。当时他怜悯这个倔犟的求学人,但是无奈祖制森严,不敢开门相迎。
杨露禅接着又说道:“我见老先生黑门紧闭,必是不肯见我,无奈中便乔装乞丐,装聋作哑,混入陈德瑚老先生家,偷看陈老先生在武馆授艺……”
“什么?你卧底偷艺!”陈长兴听了,勃然大怒。
陈长兴的妻子王氏在一旁见了,有些过意不去,劝道:“老爷子,你息息火吧,人家可是拼死扑进火里,把你背出来的;又割了身上一块肉给你补的伤口!他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陈长兴听了,长叹一声,缄默不语。
杨露禅又说道:“我不是江湖上的黑帮,也不是绿林飞贼,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乡下人,平时以推车送煤为生,家有老母、妻儿、三个孩子,只不过一心好武,听说陈老先生拳艺高超,特来拜见学艺。”
陈长兴仔仔细细端详着杨露禅,他通鼻瘦颊,朗目疏眉,骨格虽然瘦挺,面目颇含英气。心想:“这个人为偷拳,竟肯下这么大的苦功,三年装哑,谈何容易?他如果秉性纯正,倒是一条艰苦卓绝的汉子!”
杨露禅哭诉道:“我在家中表现可有武禹襄作证,他是当地世家子弟,我走后家中一切费用由他承担……”
“武禹襄?是不是舞阳县令武澄清的弟弟?”陈长兴问道,因为他与武澄清有几面之交。
“正是。”杨露禅恭恭敬敬地答道。
陈长兴问道:“你偷拳多少年?”
杨露禅回答:“整整三年。”
陈长兴问道:“你知道陈家祖制吗?陈家拳不传外姓人,陈家人不学外姓拳,陈家拳传子不传女。祖制森严,先祖有训,人以忠孝为先,既然你偷学了陈家拳,那我就废了你!”
话音未落,众人惊愕。杨露禅惊得连退数步,他满以为自己偷学了陈家拳,讲出来,陈长兴会收留他为徒,没想到陈长兴竟是这么一个钉是钉,板是板的人。
杨露禅吱唔道:“师父,那我改姓陈,子子孙孙皆姓陈。”
陈长兴正色道:“不行,要查家谱!”
陈长兴的妻子王氏听了,愣了半晌,方才醒过来,连忙跪下道:“老爷子,可怜可怜这个后生吧,他不是歹人,又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你就收下他吧。”
“不行,你一个妇道人家,少开口!”陈长兴脸色像冻柿子。
陈鹏也劝道:“陈兄,这后生志坚意正,我看你就收下他吧,有什么事担在我身上。你已经七老八十了,手下的徒弟也没有什么灵气,我瞧这后生气质不凡,说不定能继承咱们陈家拳的技艺,咱们就破个例吧……”
陈长兴黯然神伤地说:“祖制难改,家规难违啊,咱们不能落下不忠不孝的名声。”
陈德瑚劝道:“可是你知恩不报,恩将仇报,又落的是什么名声?”
这时,门帘一挑,但见门外跪倒一片,其中有郑盈盈、季雯青和众长工、丫环们,他们都是来替杨露禅说情的。
“陈老先生,您就收下他吧。”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片劝解之声。
在这巨大的声浪中,陈长兴有些不知所措,他感到有无数手臂在撞击耳鼓,一股巨大的气浪朝他袭来,他仿佛看到祖宗的牌位倾斜着,摇撼着,“轰”的一声,倒塌了……
陈长兴在恍惚中,大叫道:“祖宗,我有负你了,陈长兴是个不孝子孙!……”
他昏厥过去……
一个月后,陈长兴在陈德瑚家武馆正式收杨露禅为徒。拜师仪式上,陈长兴端坐正中,众弟子分列两旁,陈德瑚坐在右首。杨露禅恭恭敬敬地跪在下面。
陈长兴慨然道:“今日我破例收直隶广平府杨露禅为徒,教授他祖传拳术。”说着,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前纹刻的四个大字,只见是:“有违祖制”。
陈长兴说:“我深知,这是一件有违祖制的事情,但是我被这个年轻人感化了,他的诚心,他的人品,他的刚毅,他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坚忍向上的性格,是我们在场人的楷模!现在我向大家讲一个故事,这不仅是讲给杨露禅听的,也是讲给在场的诸位听的。”他朝杨露禅一摆手:“露禅,你起来!”
杨露禅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一边。
“我们陈氏十三世孙陈秉奇、陈秉壬、陈秉旺是亲叔伯兄弟,他们从小同拜族叔陈继夏为师学拳。陈继夏是一位深得家传奥妙、技艺精湛的名拳师,虽说生性嘻嘻哈哈,可工于心计,含而不露。他在教陈秉奇兄弟三人五年基本功后,便开始分别传授技击、点穴、卸骨等技艺。有一天,陈继夏突染重病,卧床不起,陈秉奇兄弟三人跪在床前哭天抹泪。陈继夏睁开眼睛,用手指了指房梁便咽气了……”
众人听到此时,鸦雀无声。
“给师父办完丧事,陈秉奇兄弟三人都不约而同回到师父的房中。陈秉奇想:师父一定是把拳谱藏在房梁上了,我是大师兄,这拳谱应归我。陈秉壬想:师父一定是把什么祖传兵器藏在房梁上了。师父平日专门教我使用兵器,这祖传之宝,应当归我。陈秉旺想:平日师父最疼我,这件宝贝应该归我。三个人都在屋里团团转,谁也不肯离开。陈秉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二弟,我背上大概有个虱子,痒极了,你帮我抓抓看。’陈秉壬信以为真,可是当他的手刚挨着陈秉奇背上的皮肤时,立刻被陈秉奇一掌推出去,摔在地上。乘此机会,陈秉奇纵身一跃,就要攀房梁。可是未等他跃起,就被站在一旁的陈秉旺用手指朝他胸前一点,坐下不能动了。陈秉旺跃上屋梁,见上面有个小红包,一把抓在手中,顾不得细看,跳下来就往外跑。没想到刚出房门,就被躺在地上的陈秉壬抓住了脚脖子。陈秉壬轻轻向上一推,陈秉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原来陈秉奇使的是打击的绝技,陈秉旺使的是五行阴阳点穴法,陈秉壬使的是推卸骨法,这些都是太极拳的致命绝招。不过弟兄三人毕竟手足情深,谁都没用死招,只是不能动弹。陈秉奇说道:‘两位师弟,咱们谁也别想压谁一头,师父的遗物归大家所有,我建议撤了功法,大家好商量。’三个人都点头同意,陈秉奇向陈秉壬背上猛击一掌,陈秉壬为陈乘旺兑上卸掉的大腿骨,陈秉旺为陈秉奇解了穴道,他们拾起红包,打开了一层又一层……”
众人听到这里,都憋了一口气、看着陈长兴的手,好像他手上就捏着那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