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愣,不知她此话何意。倒是苏越第一个反应过来,抽出金刀,蹲下身子就开始掘土。典隐也随即跟着他竖刀掘土。四衣素女看看手中的长剑,一转身便冲向亚塔的士卒们。
童犀想借典隐的刀用,可她那里掘得动?
“你们掘时千万小心,一不要伤到须根,二不可连根拔起。你们膂力过人,挖到根时要用刀将根下的土块掀起,再交由我来。”鹭公主凛然道。
众人称是,苏越举起金刀,对着一处根须四四方方地猛插几下,然后轻轻地捧起一块带着须根的泥土。鹭公主轻轻将须根泥土横摊在地上,盘腿而坐。
“你们保护好我。”说完便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苏越与典隐会意,一前一后挡住鹭公主。
远处的亚塔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祥。前线的士卒们突然变得异常的勇猛,拼了命的要冲出四衣素女和廖庭蕴的防线,幸亏她们誓死抵住。有骑兵穿林过木,试图从斜侧包抄过来,亦被苏、典连马带人一起放倒。
日头尚未下落,满月已现天边。
鹭公主脸上带喜,刚说声完成,便见无数的绿箭扎到地上,数不清的绿藤便像细长的触手般往四周延展开。无数的绿藤汇集成一条溪流,已经蔓延到他们脚底。苏越等一个个变颜变色,看着数不清的箭雨下落,觉着今日终究还是逃不出这一劫。
正愁眉不展时,鹭公主口中念决,手掌忽地摊开,又向上猛地一伸,便闻树木间窸窸窣窣,枝桠断裂之声不绝于耳,继而纷纷飞向空中,正好撞到那些魔薯箭。绿箭头刚被射到半空便纷纷下坠,正落到那些弓箭兵的头上。害人者终害自身,亚塔的后方一片混乱。
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那些个丧失战斗力的士卒们,那头被掘出来的根土中已经不断地飞出白色的菌子,像灵动的精灵,哪怕是轻轻一丝微风,也能迅速扩散。很快,空气中便有一股淡淡的霉烂气息。方才自我折断的树枝留下的厚厚的嫩枝、绿叶触碰到菌子后,在菌子的大量繁殖中迅速变色腐烂,在树根旁,在倒下的树干上,在快速腐烂的枝叶中,各种蘑菇、木耳、金针菇、香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士卒们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变化,他们依旧凶悍无比的想要冲破防线来取鹭公主的性命,可是大耗气力让他们呼吸加快,被吸入的菌子也因此在体内迅速流动。士卒们很快身体僵硬,脸上扭曲,表现的极度痛苦,他们抬不动腿脚,举不起刀枪,让廖庭蕴和四衣素女杀得好不痛快。不过她们很快就吓得停住了手脚,因为吸了菌子的士卒们,正在继续变化,在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以后,从头往下,开始长出一块块绿斑,先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眼珠变成暗灰色,瞳孔里还长出浅绿色细小的毛。一剑砍上脖颈,像砍中一捆烂稻草,头颅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溅出一滴血来。表皮上的绿斑因受了震动,弹出很多绿色的粉尘。廖庭蕴等本能的撩起袖子捂住口鼻,急往后退。
鹭公主在后面道:“不用担心,菌子对常人无害。先退下来吧,这些人已威胁不到咱们。”
正说间,一名骑兵举着长戟快马冲来,还没到跟前,戟先丢了,接着人也从马上摔下来,溅起一地的绿尘,而那匹骏马却只打了个喷嚏,便慢悠悠地往回走了。廖庭蕴见马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吸入菌子,而又未被砍倒的士卒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他们浑身长满绿斑,额头朝天,长着绿毛的双眼无神地仰望苍穹,而他们的眉心处慢慢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乳白色菌柄,菌柄的顶端是菌朵,再菌柄停止生长后,菌朵便会张开,无数的孢子从菌盖中随风飘去,寻找下一个寄主。
亚塔一转身,士卒们仓皇撤退,已经感染的军士在表现出相应症状后被并肩作战的同袍们残忍抛弃。
亚塔知道,这下算是碰上敌手了。
“撤退!撤退!”
几次将苏越等人逼入绝境,曾经占有绝对优势的亚塔第一次亲口发令。
可是他的喊声并没有多大意义。士卒们虽然急着撤退,但还是不断有人因吸入孢子而落在了后面,苏越、鹭公主因人太少发不起反攻,但是突围已经绰绰有余了。
两拨人都往城门方向走。苏越、鹭公主等是想逃出蓬莱,亚塔是想和大部队汇到一处,并赶在他们之前将他们围在城内。
鹭公主走之前从几个已死的士卒头上轻轻折了几根菌,为了方便,她舍弃了轿子。
苏、鹭一行往城门跑没多久,苏越看到路左边有座条状的小土丘,便引着众人道:“跟着我。”说着带头往土丘而去。
众人不知何故,但知晓他这样做自有一套他的道理,便都跟着他。刚跑没几步,便听见马蹄声起,寥庭蕴、典隐等转过头去刚想看一眼,一支支坚铁利箭已经瞬间射向他们。典、廖护着童犀,四衣素女护着鹭公主,急往那土丘躲。
他们刚跑过土丘,更多的铁箭如暴雨般朝土丘而来。骑兵们也怕鹭公主的真菌孢子,不敢近前,但骑兵大都是都是弓马谙熟的老箭手,他们的箭都是朝天射,射到半空再往下落。也幸是土丘壁陡,众人紧贴着陡壁,才躲过这一场箭雨。
“将军是怎么料到此事?”鹭公主问。
苏越笑道:“我并没有料到,我只是站在亚塔的角度想,如若是我,为了堵住你们,必会派支骑兵射箭骚扰。”
众人都暗暗佩服苏越有勇有谋。不过以貔虎、剑妖之名,以这样一种紧贴山壁的姿势躲避箭雨,确实有些尴尬。廖庭蕴受不了这等窝囊气,就要越过土丘杀个干净。
苏越一把将她拉住。
“你看这箭下得这般密,对面可不是十几二十个人,而且他们杀起人来可不在乎同袍的死活。”廖庭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己的行云流水剑法杀几个弓箭手确实容易,但他们弓箭手很多,就算冲进去了也不能很快清理干净,最重要的是就算自己混进了弓箭手的队伍,他们也不会顾忌同袍的性命继续朝自己射箭,到时候吉凶难测。
“那怎么办?等他们出了城门,再把城门一关,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鹭公主小心地取出方才折的菌柄本欲交由典隐,一转手又交到苏越手里:“将军能否把它抛过土丘?”
童犀拾起一块石子,苏越会意,将石子与菌柄轻轻绑在一起,使力往上一抛,眼见绑缚菌柄的石子越来越小,直至过了土丘。
没多大一会儿,箭雨忽然稀疏停了,伴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翻过土丘便看见不远处稀稀拉拉地躺着五六具头上长菇的尸体,和几匹打着响鼻的骏马。
城门墙是一座浑黄的古墙,大门洞开,士卒们像奔腾的洪水一样向城外狂涌,纷杂而不凌乱,也没有践踏和争吵。待苏、鹭一行人跑到城门口时,“洪水”突然断流了,出城门之人三步并作两步跑,没出城门的转过身往后退,这下城内外都发生了踩踏,几十名士卒被踩伤压伤。
城门外和城门里并没有什么区别,纷乱脚步声扬起厚重的尘土久久不散,但在刚逃出魔窟的童犀、鹭公主而言,这尘土中弥漫的,仿佛是春天里芬芳的泥土气息。
那是经过了漫长肃杀之后的生命气息。
可是她们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尘土终于随风散去,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铠甲和人脸。
亚塔终究快他们一步出了城门,并且在外面摆好了阵脚。
“你们转过去看看,这是什么门?”亚塔在骑兵当中大喝,他因被重步兵重重保护着,显现出别样的镇定自然。
有人转过头去看,只见城门顶褐色的木板上刻着三个大字:
镇祟门。
“你们这些妖祟,今日便死于此。”
苏越冷笑一声,轻声道:“也不知谁是妖祟。”
鹭公主朗声道:“我已经破了你的术,你怎还敢来送死?”
“本主在此地经营数十年,你以为这点雕虫小技能奈我何?”说完他用傲慢的眼神看着众人,又道:“不过本主也不得不承认,你们确实一身本事,是难得的对手,本主也不想作无谓的牺牲。只要把本主这个祁族同胞留下,便放你们过去,如何?”
廖庭蕴冷笑一声:“放我们过去,你如何跟你的国主交代。”
“什么交代不交代,高兴时才尊她陛下,蓬莱城主是我又不是她。”亚塔骄傲地说完这句话,又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紧绷的脸颊便随着笑容松弛下来:
“把我的同胞留下,即刻放你们过去,亚塔说话算话,不然就算死伤过半,今日也不能留你们活口。”他缓和的语调中又带着一股决绝之气,显得有些不卑不亢。
“我的城主大人,您倒是挺会演戏,不过我们也不是傻子,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必死无疑了,此事事关我蓬莱城的生死存亡,本主就不讲究了。”
这里除了苏越以外,没人见过这么多兵卒同时涌现。最前排的兵卒相貌清晰,但却看不出最后一排在哪里,好似蔓延到了无穷的远方。众人皆知,亚塔所言非虚,几万训练有素精兵拼死冲击,再厉害的孢子也不可能传播这么快。撑的最好,也是个同归于尽的结果。
亚塔也不给他们时间考虑,兵卒们大喝一声,向他们冲来,几万人异口同声的大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浪,由近至远,由地至天,似要摧垮人的心魄。
躲在他们阴影中的童犀被吓个哆嗦,鹭公主等也是颤颤巍巍。
尘土滔天,喊杀遍地,说起来确实可笑,数万的精兵围杀九个人,但是亚塔和苏越等人一点都不感觉可笑。士卒们如猛虎下山,气势如虹。鹭公主运起祁术,陆续造起了好几个鹿砦。士卒们的冲击因此减慢,却并未停止。
“公主,这些人都身披铠甲,能不能用一些软藤之类困住这些兵丁?”寥庭蕴急问鹭公主。公主面色苍白,愣愣地摇头。
使祁术也是一件极需专注精力的事,鹭公主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凭己之力拦住这数万精兵。
“祁术也不是仙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青竹,别给她太大压力。”
鹭公主颤颤巍巍地道:“可能只有师父说的那位土系尸禹先生才能做到。”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把拽过典隐道:“你们快走,这个魔王要的是我。”
还不等典隐答话,苏越转身又与鹭公主道:“公主几次救我们于危难,说这话是在骂我们啊!”说完拔出金刀,开了七术盒子,头一个冲上前。除童犀外,剩下的也都拔刀剑向前。他们的呐喊声刚出口便被浪海淹没了,犹如他们的身躯,就算力拔山兮,以一敌百,但星点之力,怎能抵挡这数万的洪流?
城里的孢子已经飘到城外,数万人共同发出的强大音浪却使孢子几乎要逆向流动,瘟疫一般的菌子大军被镇得不敢近前。
数量优势是最可怕的优势。
这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但他们并不是很困难地抵挡住了第一轮冲击,士卒们的进攻似乎比先前迟钝了,总有些拖泥带水,攻得不坚决,却更加注重防守。
苏、鹭这边正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阵法,士卒的后面却有成建制的部队正迅速脱离战场。但最前线的士卒们打得越来越拼命。待到尘土散去,最后一个兵卒倒下。数万的精兵早已没了踪影,只有眼前堆积的尸体,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斥候。
喧闹散尽,天地间突然一片耳鸣般的寂静。
若不是眼前躺着的这一具具尸体,几乎要让人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噩梦。众人还没有全晃过神来。童犀先是颤抖着深呼吸,接着一屁股坐在沙土中,抓起沙土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生大哭。
四衣素女的素衣都已经白染红,鲜红又褪成褐色,这会儿又被溅成一片红。
夕阳马上就要落下,为尘土中留下一抹血染的红。
“这个祁族杂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典隐话刚出口便觉自己失言,苏越、寥庭蕴频频朝他使眼色。
典隐转过头来,毕恭毕敬地向公主道歉,并说自己并非针对鹭公主,只是被亚塔逼得太狠,一时气话。
“典……”“典”字还没说清,鹭公主急着把话收回,接着话锋一转,“先生不必担心为触犯祁族而自责,我并非祁人。先前只是不屑与那魔王争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