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等三人惊坐起,循着童犀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月光下的树林中,似有人影闪动。典隐速疾,一个箭影向前,便从树林中提溜出一个人来。跃至苏越等面前,像扔包袱似的将他扔在地上,那人脸先着地,口中衔泥,在地上滚了几滚,才趴在地上,大喊饶命。廖庭蕴听他声音,再借月色看他面孔,这不是那位要给自己下迷药后欲行不轨之事的崴脚汉侯生吗?
廖庭蕴上前止住典隐,道:“此人我认识。”众人疑惑间,廖庭蕴便把那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典隐冷笑道:“见过色胆包天的,没见过这么大的。你一个不会武功的瘸子,敢跟我们这么久?看来上次青竹先生给你吃的苦头还不够。”说着便要拎他起来,扭他脖子。
侯生既不反抗,也不嚷叫,反而伸出脖子,只是口中道:“要杀我可以,容我说句话再死。”
苏越扯住典隐胳膊,道:“且慢,看他说什么?”
典隐又看了眼廖庭蕴。
她点头表示默许。
“我是在宫门外看见的她,也见你们仨一起从宫门里出来,然后跟着你们出了城,我脚是崴了,所以租了头驴……”
“少说废话!”廖庭蕴道,“我们抬抬眼就能掐死你。”
侯生咽了口口水。
“你们不能去蚁镇。”他道。
“什么蚁镇,我们要去的是蓬莱。”童犀抢着说道。
“蓬莱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就叫蚁镇。”
“你如何知道去不得,你去过?”苏越道。
侯生摇摇头:“我并未去过,可城里都这么传,他们说这边闹鬼。我的驴也找不到了,估计被鬼吃了。不然我现在也不会现身。”
人若是心中有恶,无形之中都会有一股戾气,这种戾气往往是掩藏不住的,可是典隐却从他脸上看不出哪怕是一点点。因为几日没有洗漱,他的脸上满是垢渍,但垢渍掩盖不了他清秀的面容,和面容中的诚恳。
廖庭蕴看看侯生又看看典隐,笑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典隐又看了看苏越,苏越道:“过了今晚再说。”
廖庭蕴冷笑:“过了今晚?谁看着他?老娘可没睡够!”
侯生急得要坐起来,被典隐压住后,也不忘仰起头道:“我不跑我不跑,你们若不放心,死扣系的紧点,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会解扣的法子,你们大可放心。”因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在湿冷的黑夜里每一次仰头喘气,都会化成白汽,在月光下转瞬即逝。
侯生最后被绑在一棵树上,嘴里塞满了东西。
一夜无事。天亮以后,侯生被冷冰冰的硬物抵着脖子惊醒,他睁开双眼,看见不远处有一头毛驴,翻白的鼻唇,长睫毛下显得惺忪的大眼珠,肷部到下腹圆滚滚鼓得像个桶似的,显然是吃饱喝足了。
“这头驴可是你的?”廖庭蕴拿剑抵着他脖颈道。
侯生低头红了脸:“不知道。”
典隐牵过驴来,揪过驴耳朵给他瞧。原来租赁这些牲口的行业,为防止自家的驴和别家或农人的混起来,都会在驴耳朵上打个钉,然后挂张磨得薄如纸的猪皮,上面印着租赁人的姓名,刻着租赁店的字号和地址。
很明显,上面用萝卜红印印着侯生的名字。
廖庭蕴把青瞳往上提了几分,侯生不得不把头往上仰。凭着青瞳的锋利,她只要稍一用力,便能从下往上把侯生的头颅削得与脖颈齐平。
苏越道:“先绕他一命吧,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并未害过我们?”
廖庭蕴并未收起神剑,笑道:“真不知苏貔虎的名声是如何起来的,这么一个猥琐的孱贼都不敢杀。”
苏越笑了,抬头望天,仿佛是在回忆过去,嘴里淡淡地道:“正是因为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腥屠戮才深知人命之贵。”
典隐和童犀也道:“先放过他罢,等到了蓬莱看他怎么说。”
廖庭蕴依旧拿剑抵着侯生,甚至因稍稍用力,剑刃割破了表皮,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往下淌。
童犀见她脸上冷若冰霜,仿佛看见了侯生被青瞳削掉半个脑袋时,鲜血狂喷的恐怖场景,不由得大声道:“青竹!”
廖庭蕴本能地收回剑,剑悬在半空中,她又忽然转过剑柄,使剑脊猛拍他肩膀。只听“啊”地一声,侯生倒在了地上。
四人继续向前。苏越开道,廖庭蕴跟随其后,童犀跟典隐并排,典隐牵着毛驴,毛驴驮着半昏半醒的侯生。
这日所行途中依然了无人烟,道路两旁或远方偶有旱地,但都已荒芜,像是很久无人耕种的样子。众人只能吃些肉脯,喝些凉水。侯生后来醒了,肩膀疼得他不住的呻吟。没人搭理他,只苏越和典隐偶尔喂他块肉干。
这样的日子百无聊赖。不过苏越、廖庭蕴、典隐这样的武林中人都已习惯,而童犀好在有那些异书陪伴。现在她正读那本《木系祁书》,也不管有用无用,歇脚的时候就读,启程的时候就按着书上的要求记背。苏越远远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悄悄与典隐道:“看来这妮子立志是要做个祁人法师了。”
天马上黑的时候,众人正打算找个背风的地儿歇脚,却看见远方黑暗的最深处似有淡淡的灯光。童犀高兴得要跳起来,走了两日终于看见人家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蓬莱,但至少有吃热饭、睡床板的可能。
眼中有目标,感觉腿脚都都轻了许多。原本一脸颓劲、逐渐落在后头的童犀一下子就奔到最前面。苏越、典隐喊她晚上慢点,她也不听,只一个劲儿往前跑,全忘了自己吃得那些亏。廖庭蕴是没有耐心动嘴喊她的。她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童犀肩凶着脸道:“你再敢乱跑,我把你肩膀也敲下一块来。”才慌得童犀止住脚步,不敢再乱跑。
灯光越来越近,好似拐过一道弯就到了。自打离了毋象都城之后,总是在田野、山路和河沿中交叉进行,不远处的灯光掩藏在树叶林木之间,道路在山林的遮蔽之下显得阴暗,只有零碎的月光从叶缝间洒落下来。拐弯处又有微弱的亮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两边有对石浮屠,浮屠中点着幽暗的烛光。外侧的石浮屠旁边还有一座石碑,正面刻着两个粗犷的大字:蓬莱。
侯生一听是蓬莱,便嚷嚷着要往回走。几遍之后,廖庭蕴又上来将他打晕了。
“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典隐自言自语道。
童犀望着山林黑黝黝的深处突然止住:“怎么这里没有人来接我们?”
“或许是等得太晚了,或许是我们迟到太多天了。”苏越走上前道,“走吧,我们先去找个有床有热水的地方。”
没多久,他们走出了山路,映在眼前的是一片被树林包围的开阔地,在他们走的山路与开阔地之间有一座木桥,木桥稍长,听水声桥下似有个很深的瀑布。开阔地上只有一撞杉木排屋,木板将排屋隔成一间间店铺。排屋最显眼的地方便是屋檐下每爿店铺中都挂着的大红灯笼,这也是他们能找到这里的原因。
过了桥,他们发现排屋前面的空地上并没有铺设地砖,感觉这排屋像是刚建的。泥地上时有野草,排屋与地面相接的地方长满了青苔,野草毫无被踩踏的痕迹,各家店铺冷冷清清,似乎除了他们就再不曾有人来过。苏越喊众人看着脚下,小心滑跤。众人在店铺间浏览,店家们也不叫卖。幸好每家店都是做熟食的,各类烧烤、小吃都是现做现卖的。跟所有迎接外地食客的便宜美食街一样,并没有什么特色,凑合能吃而已,但四人吃得很欢。因为几日没吃过热饭,苏越给侯生也买了点。
各种吃食的价格都挂在门面上,各个店家都面带微笑,和善知礼,但寡言少语。一顿饱餐之后,苏越向店家询问这附近有无住处。店家微笑道:“过这排屋往北走三里便是蓬莱主街,那里多的是旅栈客舍。”
向店家道谢过后,五人一驴便往西而去。侯生一直挣扎,几次要从驴背上跳下来,典隐也嫌他烦了,隔开绑缚的绳索,一把揪住他衣领道:“你个被长舌村妇吓破胆的懦弱小儿!要走便走,别在这丢人现眼,连小妹儿都不如!”
侯生转头看看童犀,又看看一脸冷笑的廖庭蕴,突然就不吵了。问店家讨来一束火把,点着了以后典隐举着在前头开路。童犀忽然道:“那些店家真奇怪,每个人都是一张笑脸,问什么都是带着微笑不假思索地答出来,跟戴个面具似的。”
典隐在前面道:“迎笑迎久了都这样,人家生意这么差,能有笑脸就不错了,你还嫌他?”童犀便不再言语。果然几里路后,便看见一片街区,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料想应是到了蓬莱主街。再走近点,便觉得有些蹊跷,家家户户门窗尽开,华灯明烛从门窗里照出来,更显得光亮。可眼前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听不见一点声响,整个街区弥漫着诡异的安静,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就是蚁镇!鬼市一样的蚁镇!快走!快走!”侯生突然像发了狂似的,一扯驴缰绳就要掉头。话刚说完,他又后悔了,转过身来却发现没一个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童犀紧靠着廖庭蕴,而廖庭蕴的剑也缓缓出鞘,苏越和典隐都紧握刀柄。侯生静下心来仔细聆听,才听出远处有整齐划一的步履声慢慢靠近,并伴有金属相碰之声。很明显,前方有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正朝这边迈近。
不一会儿,街道的一头尘土漫天,伴随着滚滚尘浪向前推进的,还有一支在尘雾中行进的队伍。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凭着多年带兵的经验,苏越深忖这支队伍不简单,自己也算一方骁将,不管是自己带的还是所闻所见,都没有能把正步走得如此整齐的队伍。那步履声,整齐的像是一个行走着的巨人。脚步声中,刚才还死寂一般的城镇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好像城里居民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军士的踏步声和城市的闹嚷声混在一起,像是开了个全堂水路道场,杂七杂八一齐响。
部队尚未至,滔滔的滚尘已如海浪般将他们覆裹。
“鬼兵、鬼兵、鬼兵、鬼城……”侯生不住的喃喃。
童犀忍不住捂住口鼻,小手不住的扇风。领兵一声喝令,军队齐声止步。尘雾慢慢散去,众人这才看清眼前的队伍:行列齐整,乌压压一片全是玄袍、玄甲、玄盔的精兵,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表情严肃冷酷,万马千军压在头顶,给人一种无由的压迫感。
童犀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小声道:“这里跟都城甚至前几晚上我们去过的城镇都不一样欸——一溜全是男的嘿!”
正说间,只见队列的正前方,有一位将军,镶金的玄袍、玄甲、玄盔,骑一头墨黑色高头大马,马头戴玄盔。三四十岁年纪、面容削瘦,细眼,八字胡。他拱拱手,朝这边道:“前面可是苏貔虎苏将军?”
苏越上前一步道:“在下正是苏越。”
那人一听真是苏越,低头看了一眼,抱了个拳道:“苏将军,某乃蓬莱边将亚塔,特奉城主之命来前来迎接。因故来迟,还望将军恕罪。”
众人这才收起兵器,但都觉得好奇,既然迎接为何派全副装甲的军队来?苏越也抱拳还礼道:“初次见面,就无故叨扰,将军雅量,望不为怪。”
亚塔道:“苏将军客气,夜里天冷,将军及诸位英雄到城主府邸避风再叙吧。”
说完后队变前队,先行去了。
苏越等四人牵着侯生和他的驴跟在队伍的后头。
“这位倒挺会摆谱。”典隐与苏越道。
“边塞与内地不一样,一者山高皇帝远,二者要防外敌入侵,三者要制衡内地势力,因此守将一般都是郡主、国王的心腹,对其倚重也更大。所以边塞主将一般都有点骄横跋扈,这位还算好的,有些边塞守将势力极大,连国王的使者都不放在眼里。”
“那为何八郡这种事比较少?”典隐问,他毕竟做过几年镖卫,对官场事物有知晓,又不全透。
“也不是没有,但确实没有北方这么严重,这一来是因为八郡与北幽各国宗法制度不同,二来是因为强睦在北,而强睦的北方邻国又弱小,与之对应的,这些守关将领的权利也就小多了。”
进了城主府邸,侯生下了驴,府里人将他搀着。由亚塔带着几个亲随在前引着他们进了一座开阔的会客厅。等他们一进来,那守将一拍手,两边的门里便有人送来酒肉佳肴。
看着那些婢仆一张张没有表情的笑脸,童犀腻烦地道:“除了那个头头儿,这里没一个正常的。”
典隐一扯她手臂道:“见怪不怪,所谓的笑脸相迎不都这个色儿么?人家作为军事主官,当然气色跟底下人不一样。”
上完菜,亚塔守将便和婢仆们一道退下了。再无人招呼,主人未到,他们也不好意思坐下来吃,就这样尴尬地站着。童犀最不耐烦,仗着有苏越他们在,她也不怕,当下道:“都没人的,我们走吧。”苏越道:“也许城主政务繁忙吧,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再等等。”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外面长音传来:
“城主到——”
话音刚落,只见府邸中门大开,数名壮士抬着一架无盖的肩舆:黑漆、黑帘、黑带,黄金镶边。肩舆上坐着一人,头戴紫冠,一身黑袍。
肩舆停在最里一间门下,一旁的仆从急忙抱着垫凳放在一侧,城主在仆从的搀扶下,踩着垫凳,走下肩舆。慢慢走近时,众人看他三四十岁年纪、面容削瘦,细眼,八字胡。这不是方才骑马迎接他们的守将亚塔吗,如何又化身为蓬莱城主了?而且这城主不仅装束与亚塔不同,走路姿态也全不像个武将。
五人全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