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康与同伴们一合计,觉得苏越等人能与自己为伴,接下来几天的路程能省不少的心。他们的身手刚刚已经见识过了,而且光苏越的那把金刀威慑一般的毛贼也够了。
他们的想法也有道理,一般毛贼见了这把威风凛凛的金刀是要掂量掂量。但是真正的高手只有看见廖庭蕴手里的那把,才会真正感觉棘手。
因此阮康不但答应了苏越搭伙的请求,还直爽地拒绝了苏越要给他们的带路费。
后面阮康的老乡们杂七杂八的嚷嚷着,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这点小事儿不应该要钱。
四人跟着行商们在野狼道的群山中继续穿寻。路途漫漫,原本百无聊赖的童犀这回可来了劲儿,她老家在中原又是种茶的,因此闻到担子里有茶香后,就四处翻看,说这种像自家的毛尖,那种是白茶,当看见阮康的担子里是索套套着两个大箩筐,箩筐的大孔小孔中铺满了稻草,见他满满的一担稻草就把担子压得似一张拉满的长弓,便上前询问。阮康笑着告诉她,稻草下掩藏着的都是瓷器。
这一切苏越都看在眼里,他明白了那用厚布裹着防潮的就是茶叶,带点香味防异味的就是丝绸,七八个人挑的,也就这几样。
他笑着问阮康:“这瓷器一定好卖吧。”
阮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瓷器价格高是高一点,但不能那些和王公贵族做买卖的巨贾比,我们进不到那么精良的成品。”
典隐接他话道:“那你挑的这些,又重又易碎,为何不与他们一样?”
阮康微微一笑,娓娓道来:“八郡外的人不跟我们似的,他们种不了茶叶,又不会烧瓷,也不会蚕桑。这些都靠我们这些八郡大大小小的行商们卖给他们。可是如果我们都卖茶,那茶就不值钱了,相反绸子和瓷器价就太高了,这样的话,很多人家就没活路了。”
老把头这时插话道:“于是我们行商的规矩就是:青壮后生卖绸,中年卖瓷,老人卖茶。大家都有饭吃,毕竟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也都有老的那一天。”
苏、典二人恍然大悟。童犀却还是一脸疑惑:“为什么让青壮后生挑绸子,老人们常说年青人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不应该更适合挑这个吗?”
不等阮康来说,苏越先答道:“年青人血气方刚,但不够稳练,一担瓷器是挑不到卖地集市的。”
说道这里,苏、典等都忍不住夸赞阮康会做生意,夸这行业有秩序。老把头转过脸来,笑逐颜开,脸上的沟壑愈见的深长。他笑道:“小康子可是将来的新把头嘞!”
早上雾气蒸腾,晚上寒气袭人,山道崎岖不平,松杉翻看不尽。千辛万苦,又三日后终于下了山麓,走出林海。却又进入石林,石林里烈日炎炎,千姿百态、各式各样的巨石林立。犹如进到一座石头城。没多久,大家伙便大汗淋漓。
苏越四人跟着阮康等人在石林里七弯八拐了个把时辰,才见到一个巨石扎堆的大山口子。
过了山口却有奇景,虽然依旧是石头堆,但日头明显没有先前毒辣,地上也稀稀疏疏有些杂草。不时还有一丝凉风吹过。只相差一个山口,差别竟如此之大。走没多久,又看到远远地一条白练从高山顶奔流而下。河道从山麓弯弯曲曲的一直延伸到他们脚下又转了个头,横在他们面前。
老把头指着瀑布与苏越道:“那,那便是好人国。”苏越等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因为太远,看不清高山的全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各种苍翠欲滴的乔灌草木,以及山顶上几间似有似无的房屋。
苏越轻叹了一声,侧过头与典隐打个照面,他们都暗自庆幸,幸亏是与他们搭了伙,不然怎么找得到这好人国?
一众人又沿着河道横走,片刻功夫便看见一座圆拱形的玲珑石桥,那石桥可谓妙绝。简直就是一个削去了一块角的巨型磨盘,再打上三个桥洞。小河对岸遍植柳树。轻风拂着细嫩的柳枝,与河这岸的荒凉形成鲜明的对比。
阮康在桥前卸下担子,后面的行商也都停车卸担。
苏越奇问:“这都快到了,怎么停下来了?”
阮康爽朗地笑道:“早呢,好人国看着近,翻上那些七弯八拐的山岭,可要些气力咧。我们歇下来是因为这座桥的规矩,叫‘行桥拜柳’。”
童犀也一屁股瘫地上:“歇歇,歇歇,我脚都断了。”典隐接她的茬儿笑道:“人家挑着担子都没你累。”
苏越不睬他们,却问阮康道:“何谓‘行桥拜柳’?”
“莫不是你们常年在外,看见这柳树,睹物思乡,挂念亲人吧。”典隐笑道。
“哈,我们都是粗人,哪有这么多讲究,‘行桥拜柳’就是八郡行商,走到这里就要拜,先拜桥,后拜柳。”阮康看他们还是一头雾水,“行了,你们也别慌,等下跟着我们做就行。”
说完,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几个行商便跟他一起,双手合十,朝那座拱桥鞠躬行拜,嘴里还念道:“万好人寿比南山。”苏越和典隐都跟着做。典隐拜的时候瞥见童犀身形未动,便拉了拉她衣襟,那小妮子却道:“这里荒郊野外的,谁知道你拜没拜,管他!”
那阮康道:“我们每次都拜,不拜也不知是不是真不打紧,倒是听说好人国专门有管这个的官。我们做生意在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没人管这事,人家也还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有时就当拜天地的神灵,求人家保佑咱一路平安吧。”
苏越瞪了童犀一眼,她才恍然道:“竟然还有专门管这个的官,哎呀,还是入乡随俗吧。”
阮康笑盈盈地看着她对着石桥鞠躬行礼,说着他们刚才说的话。阮康带着苏越等挑着担子过了桥又对着小河沿岸的群柳行拜,口颂“牛好人万福金安”。
每个人都忙忘了一个人,直到阮康看见一直跟在童犀身后的那位瘦高瘦高、戴着黑色纱布斗笠、抱着一柄长剑的异人,童犀从桥头拜到柳岸,那个异人就一直跟着,但从来不拜,等童犀拜完后,她却独自往前走了。
黑纱遮脸,没人看的见她的表情。
廖庭蕴话很少,一路基本不与旁人接触,阮康也不敢直接跟她搭茬,只看着苏越。苏越也愣了一下:“额……这是小妹的仆人,小妹拜了,她也就拜了。”
阮康一听,心里就打鼓:“听说过仆替主的,哪儿有主替仆的。”当然也只是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半个字来。
苏越和典隐其实看着也尴尬,尤其是苏越,讲过之后他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敷衍的痕迹太重,琢磨说句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见那座拱桥上刻着“通衢道”三个大字,便笑问道:“这么一座小桥,怎么叫这样一个大气的名字?”
阮康觉得尴尬,他这一问,也借机下台,当下便笑道:“据说此桥原先是座木板桥,每年发大水都会被冲散,还淹死过人,因此本地人便称其为‘通冥桥’,后来好人国一个姓万的大善人,出钱建了这座石拱桥,觉得‘通冥’二字太晦气,因为这座桥主要是我们这些外商走的,于是他便起名为‘通衢道’。”
“就是我们方才行拜时提到的那位‘万好人’?”阮康点点头。
苏越寻思这人倒有些气魄。因为或是心地善良,或是为求心安,造桥修路的有钱人到处都有,但人总有些私念,要么就是立块碑记述自己的功绩,要么就用自己的姓氏或者自损的名字为所建之物命名。苏越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心胸宽阔之人,有机会可以结交一下。
在这边的石林里走了没多久后,就能清晰地听见你瀑布的洪声了。瀑布左边临着清澈的溪滩,溪滩不深,因为听得到流水潺潺。走进了也能看见溪滩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鹅卵石从小溪里一直延伸到后面光洁的鹅卵石滩。鹅卵石滩的后面有一片不小的竹林,几只长尾鸟黑白相间的长尾巴在轻风中若隐若现。
瀑布的右边有几幢四四方方的大房子,不像是集镇或是村庄,这种朴素、威严的建筑更像是公家的房子。
阮康指着那几幢房子道:“那国里规矩多,因此官家当年在这山麓建了交易处,名曰茶埠,方便外来贸易经商。你别看那房子没几幢,却是客栈、典当、茶肆、酒馆一应俱全。”
典隐奇道:“怎么?你们不进好人国?”
老把头在后面道:“我们每次都只在山脚与这里的官家做买卖,从不上去,那坡绕来绕去的,爬也得爬两个时辰嘞。”
童犀一听就努起嘴:“这样就不去了吧,玩得也不尽兴。”
苏越道:“回哪儿去,你有得选吗?”当着阮康等人的面,苏越也不敢把话说太明白。幸亏这妮子不傻,她虽然没有说话,也收起了任性的脾气,以向众人表示收回前面的话。
看她这副摸样,苏越又觉得好笑,又安慰她:“放下别的不说,走了这么长的路了,不上去看看是不是怪可惜的。”
典隐也安慰道:“有我们在,你怕甚么?”
廖庭蕴却冷哼一声,先向着茶埠去了。
路正中立着一块大青石碑,上面领头刻着“茶埠”两个红印的大字。下面有一段文。原来这儿已有四百多年的建埠史。因好人国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头百姓都爱喝八郡产的绿茶,因此此埠是当年为方便各地茶商而建。设埠伊始,因来往商旅众多,曾是个繁华的所在,后来渐渐没落,官家因此刻碑纪念。
进了埠子以后,阮康等便要去交货,要与苏越等人分别。
苏越道:“现在就分别么,要不我们一起去,然后再选个客舍,找个酒馆,好好畅饮一番。”
那阮康道:“多谢英雄好意,只是除非天灾人祸,不然我们这一行人的规矩是不住客栈的。”
苏越点头表示理解。典隐却道:“这天色将晚,你们卖完货走夜路不是更危险吗?”
阮康道:“相比而言,去路可安全多了,我们虽然都带着钱财,但我们人多,一般的小毛贼不会动我们,有各位这样身手的,就算干那一行,也是去专挑富商巨贾,看不上我们这俩钱,我们其实别的不怕,就怕个把鬼精的,使个甚么迷药计,再来个卷包会,这种我们最怕,其余基本无碍。”
那老把头,此时却打着哈哈扯阮康一下:“他这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的银子大,花在这里可惜了哩。”
众人皆哈哈大笑。唯有童犀听不太明白,问东问西。
当下两拨人分离,一拨卖货不提,另一拨投店住宿,只是这里风景虽好,却十分萧条,各家的客栈倒是有不少人,但这些人大多是各路谨小慎微的客商,天一黑便早早睡了,阮康说的甚么茶肆啊、酒馆啊、典当啊都是冷清的可怜,人烟稀少,苏、典等人也觉得无趣,因此天一黑就早早睡了,第二日太阳还没上山他们便启程了。
果然如老把头所说,通往好人国的盘山大道没那么好走,这路虽然宽阔,却没有阶梯,净是坑坑洼洼的泥道,也难怪这里的官家要在山麓建个商埠了,童犀没走一会儿就受不了,几乎是被苏越和典隐抬着往上爬的。没多久,她便一屁股坐路旁一块石头上。典隐自言自语道:“真不知这里人收了外面的货后事怎么弄上去的。”
童犀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惨笑道:“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四只脚的骡子还没有?”
典隐指着山下与她道:“我们前面出客栈的时候,街上一拨拨都是拉着车的骡子,怎么一上坡就全不见了呢?”
童犀无言以对。
苏越却笑而不语。
典隐见他笑,便问道:“将军见多识广,看出什么眉目了?”
苏越不答他的话,低头看童犀脚下的石头,上面似有些字,他让童犀让开,原来岁月冲刷,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但大致意思依旧清晰可辨,原来这里也曾是一处繁华的街市,与山麓的茶埠是连为一体的。只是后来茶埠没落,这座街市也是唇亡齿寒,步了它的后尘。
苏越又在大道两旁的泥地里观察,果然都有一些正正方方的地基痕迹。童犀好奇,还拿手去扒。苏越环顾大道和茶埠,叹口气道:“想必这里也曾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没想到现在荒凉如此啊!”
童犀恍然大悟:“我说呢,这条路看着宽却这般难爬,原来时间太久没人修。”说道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而道:“这么说来,那时在桥上,那个挑担的是不是哄我呢!这里都没几个人了,那儿能有人管着?”
苏越、典隐都只是笑。
“将军,如果这条道曾经繁华,摩肩接踵,想必来往的各郡商旅更多了,那就更说不通了。”典隐还是没忘前面的疑惑。
苏越笑道:“老弟说的是啊,这条道不分人行、马道,只有一条泥路。当年繁华的街市上如果到处都是人,怎么可能再腾出道来给骡马通行呢,因此只有一种可能,骡马是通过别的路上山去的。只是这条道十分隐蔽,一般人不会知道,这里南又与八郡比邻,北又是祁人的圈子,像这种战时的生命线更不会让一般人知道,所以八郡货物送上好人国的风景,你我是看不到的。想必那条道路也比这里好走的多。”
童犀一听有更好走的路,便拉着苏越的胳膊要他再找条道出来。
“这种路你我是找不到的,找得到也很难过去,”苏越从胳膊上拿下她的手,“为这点小事犯大险,不值当。”
再次启程,又休息了好几趟,终于爬到大道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楼,门楣上赫然雕出“至善好人国”五个大字。山门两侧各坐着一只威武的大石狮子,或口含明珠,或脚压邪兽。
四人迈进那座汉白玉山门时,却不知头顶乌云遮盖,额前闪电频频,正是: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