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的许多画面渐渐从脑中淡去了,时间以其独有的力量冲刷着记忆。街上仍是车水马龙,岁月仍如过眼云烟。
仅仅一年时间,不少人的脑中又被别的新鲜事物填满了。
但那地震带给我的震撼、疼楚和感悟,却一直沉淀在灵魂深处,不停地发酵着,成为我生命中另一种意义的营养。跟司马光的那个警枕一样,汶川地震也成了我生命的“警枕”。无论遇到什么事,我总能想到那个天摇地动的瞬间。
记得一年前,汶川地震发生前的几分钟,妻子正因一件小事和我闹别扭。这时,桌上的花盆动了起来。地震!我大叫一声,揪了妻子和儿子躲进卫生间。楼在摇动。恐怖占据了大脑。我们一家人紧紧地搂在一起。这时,刚才的一切不快早没了,只有那莫名的恐怖和相依为命的温暖。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千里外的汶川已天翻地覆了。
待得稍稍平静些,我告诉妻:这时你想想,你刚才闹的那些别扭多么滑稽。
在大楼摇晃的那时,我们是想不到存折的,也想不到职称,想不到名气,想不到身外的一切。那个时候,身边能有个跟你拥抱的人类,对你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我对妻子说,以后,每到不快乐的时候,你就想想死亡逼近的那个瞬间,你会立马看淡以前执著的许多东西。
在动感消失之后,我们还在卫生间待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随后还有什么样的大震,因为我住在顶层,也不敢往外跑。就在那半个小时中,我想了好多问题。
那时,我想,要是我能活下去,我会好好地善待亲人,善待周围的人,善待一切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上帝会在什么时候,让灾难再次降临。相较于随时可能面临的死亡威胁,我们的活着是多么幸福呀!我们为什么要将那些身外的、跟生命无关的东西塞满自己的心,来烦恼自己、烦恼他人呢?
我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我会对曾给他不愉快记忆的那些朋友说声“对不起”。我想要是怀着歉疚之心死去的话,是很遗憾的。我终于理解了基督教文化中临终忏悔的意义。但问题是,即使你真的成了基督徒,上帝也未必会在你临终的时刻,给你忏悔的机会。死于唐山、死于汶川地震的那些人,即使他们真有歉疚之心,也不可能再有表达的机会了。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生命存在的时候,更宽容一些呢?
我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我会定期救助一些需要帮助的孤寡老人。以前我虽然也这样做,但存折上总是留有能叫我衣食无忧的数字。可在死亡逼近的时刻,那数字对我毫无意义了。我于是理解了西方的一个观念:在死后留有大量的财富,是一种耻辱。
我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我会做好多事,尽量做一些能够对他人和世界有益的事。因为那个时刻,我发现,要是我死去,我还是个相对平庸的人,对世界、对人类,我还没有贡献出更多的东西,还没有实现自己应该实现的人生价值。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价值便是自己做过的事。人的肉体可以在一场地震后消失,但人的善行承载的利众精神,却会传递下去,照亮一个个未来的灵魂。
后来,在电视上,我终于看到了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那扭曲的钢筋和断裂的石板,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梦想。他们曾经的壮志也罢,豪情也罢,都随着突起的尘烟消散在云端了。我不知道,那些丧身于废墟之下和黑暗之中的人们,在生命消失之前,是否也有跟我相似的想法……但命运是残酷的,即使他们真的想改变一下过去,也没有机会了。那么,我们这些有机会活下去的人,是否真的该深思一番了?
震后的几年来,我一直实践着那地震带给我的感悟,并将那种感悟运用到生命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每当我遇到逆境的时候,我总在想,相对于那些被地震掐断了生命之流的人们,至少我还活着。
但我认为,人真正的活着,应该体现在社会意义上,而不仅仅赋予其自然意义。我老对朋友说,一个人从生到死,是一片空白。那空白,是期待你用自己的行为来填充的。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填空”的一生。换句话说,你的所有价值,便是你填充在你生命时空中的那些行为。当命运不曾将汶川地震那样的劫难降临到我们头上时,我们应该尽我们全部的心力,去填写自己的生命履历,以使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建立更多的岁月毁不了的有益于人类的价值。
于是,我效法时钟上的刻度,准确地为自己安排了许多我非做不可的事,比如读书,比如修行,比如写作,比如救济那些孤寡的老人,或是帮助需要我帮助的人。
从一年前的那日起,我又恢复了前几年中断的为自己打考勤的习惯。虽然没有人要求一个专业作家坐班,但我还是准时在每天的凌晨五时起床,开始那秒针般紧张而从容的一天。
汶川地震后的一年间,我出版了三本书,长篇小说《白虎关》、学术著作《大手印实修心髓》,还有长篇人文对话《热血厚土》,总字数超过一百万。有人说,雪漠,你太勤奋了。我说,我不勤奋,我仅仅是没有忘记那地震带给我的对死亡的感悟而已。因为,我老在想,要是下一刻再地震的话,此刻我最该做的事是啥?于是,我每天做的,便是那最该做的事;我读的,也是我最该读的书。此外,我真的放下了许多跟生命价值无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