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一、平凡的神秘
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终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从妈妈怀了你,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使命,耐心地孕育着你,肚子一天天骄傲地膨大,我觉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诞生了,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神秘之中。
诚然,街上天天走着许多大肚子的孕妇,医院里天天产下许多皱巴巴的婴儿,孕育和诞生实在平凡之极。
然而,我要说,人能参与的神秘本来就平凡。
我还要说,人不能参与的神秘纯粹是虚构。
创造生命,就是参与神秘。
二、摇篮和家园
出生后第七天,你和妈妈离开医院,回到了家里。我们终于“团圆”了。
说你“回”到家里,似不确切,因为你是第一次来这个家。不对。应该说,你来了,我们才第一次有了这个家。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织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中心。
屋里有摇篮,摇篮里有婴儿,心里多么踏实。
三、心甘情愿的辛苦
未曾生儿育女的人,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爱心有多痴。
在怀你之前,我和妈妈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孩子。甚至你也是一次“事故”的产物。我们觉得孩子好玩,但又怕带孩子辛苦。有了你,我们才发现,这种心甘情愿的辛苦是多么有滋有味,爸爸从给你换尿布中品尝的乐趣不亚于写出一首好诗!
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它所勾起的如痴如醉的恋和牵肠挂肚的爱,也许只能用生物本能来解释了。
哲学家会说,这种没来由的爱不过是大自然的狡计,它借此把乐于服役的父母们当成了人类种族延续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问:当哲学家和诗人怀着另一种没来由的爱从事精神的劳作时,他们岂非也不过是充当了人类文化延续的工具。
四、弱小的力量
我不愿做暴君的奴隶,我却被你的弱小所征服。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还足以支撑起自己幼小的生命,你却只能用啼哭寻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权威的命令,一声令下,妈妈的乳头已经为你擦拭干净,爸爸也已经用臂弯为你架设一只温暖的小床。
此刻你闭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赖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你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闻着你身上散发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泪了。你把你的小生命无保留地托付给了我,相信在爸爸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
你怎会知道,爸爸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我们的命运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不过,对于爸爸妈妈,你的弱小确有非凡之力——是魅力,也是威力。惟其因为你弱小,我们的爱更深,我们的责任更重,我们的服务更勤。你的弱小召唤我们迫不及待地为你献身。
五、忘恩负义的父母
过去常听说,做父母的如何为子女受苦、奉献、牺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这受苦同时就是享乐,这奉献同时就是收获,这牺牲同时就是满足。所以,如果要说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是有爱心的父母,愈会感到所得远远大于所予。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被动的主动,一种身不由己的心甘情愿。孩子那么可爱,由不得你不爱。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私的无私,一种不为公的舍己。这种骨肉之情若陷于盲目,真可以使你为孩子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实,任何做父母的,当他们陶醉于孩子的可爱时,都不会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忘记了孩子曾经给予他们的巨大快乐,也就是说,忘恩负义了。人们总谴责忘恩负义的子女,殊不知天下还有忘恩负义的父母呢!
六、盼望生女
我盼望生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娇;
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
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浑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我们破颜;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七、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摇篮放在爸爸的书房里,你成了这间大屋子的主人。从此爸爸不读书,只读你。
你是爸爸妈妈合写的一本奇妙的书。在你问世前,无论爸爸妈妈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样。现在你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完美,仿佛不能改动一字。
我整天坐在摇篮边,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厌。你的小脸蛋白白净净的,透着一股灵气。有时候片刻之间,你的脸上会闪过千百种表情:微笑、沉思、横眉蔑视、皱眉厌烦。眼睛变成月牙形的娇媚……不过,多数时候,你出奇的恬静,那时你最美。入睡时,你的两条小胳膊平举在脑袋两侧,脸上的神态安详得近乎佛相。醒时,你静静地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空间中某处,不知在想什么。那目光自信而超然,真令人感到神秘。
看你这么可爱,我常常忍不住要抱起你来,和你说话。那时候,你会盯着我看,眼中闪现两朵仿佛会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在应答。
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读你读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