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
纵观人类文化史,从事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作家都算在内,单就文字生涯本身而论,其造诣与成就粲然不可磨灭者,几如仲夏晴夜的繁星。然而,能超出文字层面,以其毕生凝聚并闪耀出来的人格力量、心智密度、思想深意影响世道人心,进而开拓人类世界观者,则又显得屈指可数了。试以今年全世界将为其生辰250周年举行纪念活动的歌德(1749—1832)为坐标,在他前面近二千年,可以指出亚里士多德、但丁、莎士比亚、牛顿、伏尔泰、卢梭、康德和东方的老子、庄子、孔子几位;作为他的同代人,不少与他同步伐、同目标却不一定同姿态、同途径的思想精英中间,还有和他并立于魏玛塑像基座的席勒,以《精神现象学》陪同《浮士德》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跋涉的黑格尔,被他认为诗才几与莎士比亚比肩的拜伦,以及他亲自翻译过其杰作《拉摩之侄》的狄德罗;至于他身后一百多年,由于人类世界观日益扩大,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生存能力与忧患意识同步并进,则应提及更多的名字,如叔本华、达尔文、马克思、托尔斯泰、弗洛伊德、爱因斯坦和毕生同各种精神奴役作斗争的鲁迅。有人却说,从荷马到歌德只有一小时距离,从歌德到20世纪相距长达24小时,其间充满只有追求个人原则的观察者才能感到的变化和危险。以上推举、排列和比较因此可能引起一些异议,那不要紧,因为按照不同的观点,删去一些名字,添进另一些名字,并不因此抹煞本文将要阐述的主旨,即在这些不仅以写作质量见长的大作家中间,尽管其成就与影响各不相同,难以比较,但就其对人的榜样作用的广度和深度、教育内容的现代性和平民性而言,除了鲁讯——中国青年不得不向歌德走去。
中国知识界的先进分子早在本世纪初叶,就曾以开阔的胸怀呼吁,从广博深厚的人类文化积存汲取各种于已有益的成分,以建立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所需要的新人。但由于各种难免的和本来可免的历史阻力,包括连年的争战和动乱,这个宏愿直到本世纪末还难以实现。目前,全国人民在艰难的改革中前进:一方面是柳暗花明的希望在招手,另方面是所谓社会失序、道德失范、心理失衡的转型阵痛在加剧,知识分子的自我教育任务比任何时期更为迫切。一些有识之士检讨了几十年来知识分子心身两方面所遭受的种种挫折与创伤,从而发现他们本身固有的弱点和病根,深感有强调宣传鲁迅当年的“立人”说和“拿来主义”之必要。他们一致认为,除了争取民族国家的独立、富强和民主,更应重视“人的个体生命的精神自由”;个体生命本身更应“有辨别,不自私”,对世界先进文化(包括自己传统文化的民主成分)加以“挑选”和“占有”,以求有利于建立和巩固自身的新价值和新人格。已故诗人、教育家冯至先生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说过一段语重心长的话:“人们一旦从长年的忧患中醒来,还要设法恢复元气,向往辽远的光明,到那时,恐怕歌德对于全人类(不止是对于他自己的民族)还不失为最好的人的榜样里的一个。”这里说的是“最好的”,不是可有可无的“榜样”。同时是说他是其中的“一个”,不是说他是唯一的。正是这样看,半个世纪以后的我们(不止是我国的德语学者们)才热情呼吁要向歌德学习,并且提出“我们向歌德学习什么”这个问题。
歌德单纯作为一位作家,他的著述的广泛性及其丰硕成果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仅就文学领域而言,其中没有什么部门他没有涉及,而他所创作的诗歌、小说、戏剧以至评论,更无一不取得世界文学史中的上乘地位。各国读者都会记得他的《浮土德》、《伊菲日尼》、《托夸托·塔索》、《厄格蒙特》、《铁腕革茨·柏利欣根》这些以光辉性格传世的戏剧;都会记得他的《威廉·麦斯特》、《少年维特的烦恼》、《诗与真》这些颂扬主体性、鞭挞软弱性格而有别于浪漫派、自然派和现代派的修养小说;更不会忘记他的自由出入一切格律、形式之间,几乎任何翻译家为之搁笔的鬼斧神工的抒情诗杰作。此外,他熟谙德语文学,通晓希腊、拉丁、英国和法国的主要文学成果,研究过波斯语诗集,晚年还试图了解印度文学和中国文学。歌德的文学知识,创作经验以及大量警句、箴言所包含的人生智慧,决不是一两篇纪念性文章说得完、写得透的。然而,在文学之外,他还对绘画、音乐、建筑等艺术部门有过精辟的论述;在文艺之处,他还在自然科学方面,包括岩石、云朵、色彩、植物、动物以及人体解剖等学科,都下过深湛的功夫。还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个人的研究和著述,他还对魏玛公国的科学文化事业(包括剧团领导、艺术教育等工作)以及其他政治、经济活动(以至征兵、开矿等远离文化的行政管理),都付出了大量的心力和体力。与这些奇迹般的业绩相对照,歌德不幸出生于18世纪一个正在腐朽和解体的德国封建小邦,那是一个足以窒息任何才能和志向的、令人进退维谷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就,不能不反映一个令人惊叹的奋斗过程。在这个奋斗过程中,不能不隐藏着一个伟人所以成为伟人的秘密。认识了这个秘密,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断定:与其说歌德没有战胜“德国的鄙俗气”,更应当说,“德国的鄙俗气”终于没有战胜歌德。
饱经20世纪沧桑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可能争取,也不必妄想达到与当年歌德相当的成就,但是决不因为难以望其项背而自惭形秽。无论如何,人类永远是在由蒙昧、错误、过失、挫折所组成的进化过程中前进。歌德所处的时代、环境及其必然的历史局限性与我们今天所具有的迥异,他作为大写的人,身上有些什么宝贵的精神财富仍然值得我们抽象继续,需要我们自己独立思考。笔者不揣涉猎孤陋,觉得下列几点曾经在歌德身上产生过辉煌效果的高尚品质,是我们按照自我教育的实践要求,应当认真学习,细致培养,并且永远身体力行的。
1.不断奋进的人生态度。歌德有一条著名的箴言:“在一切德行之上的是:永远努力向上,与自己搏斗,永远不满足地追求更伟大的纯洁、智慧、善和爱。”他的一生就是对这条箴言的实践过程,他的巨著《浮士德》的主旨也就在这里。其中永不停歇地无穷无尽地追求充实而圆满的人生的精神,宁愿从错误、危险和觉悟中摸索前进也不安于无所作为的精神,正是歌德为历代后人所发扬的现代精神。这也正是我们学习歌德的主线,同时也是我们沿着这条主线开发自身价值的第一步。
2.无限的求知欲和对“最好”的追求。歌德在《浮士德》第一部让主角的助手瓦格纳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诚然知道很多,但我还想知道一切。”从这个配角的庸俗性格和迂腐倾向来看,这句话不过是对他的好高骜远的讽刺。但如移到主角浮士德身上,或者移到作者歌德身上,却可以闪现出豪迈的异彩,有他的业绩所体现的知识总和为证。与无限的求知欲相连的,是对“最好”的追求。“对于艺术家来说,如果没有最好的,就等于什么也没有。”——歌德这样说过,他也这样做到了。对于一般人来说,我们不可能知道“一切”,更不可能在一切方面达到“最好”的标准;但是,在充满艰难险阻因而不进则退的人生道路上,为了达到“立人”的目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尽其在我的精神却又是我们不可缺少的。
3.感情与理智的平衡。歌德的生活和创作一贯基于感性和直观,对抽象思辨抱着疏隔的态度。但是,他的敏感和多情从来没有发展成为沉迷与狂放,相反他处处讲求节制。首先,他在宁静而淡雅的古典艺术品面前,深感节制在创作过程中的必要,因为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宣泄,而在于凝练。引申开来,他更教导世人,人生的最高境界不在于像火山一样爆发,而在于像大海一样包容和持重。用通俗的说话,人逢顺境要节制,逢逆境则要忍耐,亦即保持感情与理智的平衡,这是可与各国智者的教诲相印证的。
4.从绝望中学习断念。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反之不如意事常八九,不断令人烦恼、沮丧以至绝望。歌德也不例外,他深深体验到绝望带来的种种痛苦;但他通过内心和身外的奋斗,往往能够从工作中得到解脱,并在事业中加深对自己和整个人生的理解。歌德常常惋惜,他的青年朋友中有不少才智之士对人生浅尝辄止,不幸堕入犬儒式的虚无主义,终于在否定精神的支配下无所作为,以致沉沦下去,针对一些在逆境中只会埋怨和咒骂的人,1812年他在魏玛所写的谚语集中,奉送过这样一句没有实际体会就根本无从理解的格言:“谁不能(承担)绝望,谁就一定活不下去。”同时,他又针对绝望提出了一个更高级的修养手段:断念(dieEntsagung)。自从歌德在1821年出版的《威廉·麦斯特漫游岁月》,或称《断念者们》一书中,把“断念”同“爱”和“敬畏”一起,作为他所设想的“教育区”中儿童教育的主要内容以来,这个修养手段在更多德语作家笔下有了更多独特的形象的阐发。所谓“断念”决不是无可奈何的听天由命,而是自愿地、主动地、虽然不无痛苦地承受客观现实加于自身的种种艰辛和矛盾,并且自愿地作为人类整体的一分子,安于自己的痛苦地位,达到忘我境界,隐约感到美好与光明缓缓从自己内心流出。实际上,人们通过断念,可以磨炼自己的性格,使自己能够经受客观上的艰难险阻和主观上的烦恼、沮丧和绝望,继续保持自强不息、一往无前的精神,这不能不说是比节制和忍耐更为高级的、更值得刻苦钻研的一种修养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