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府第一
府,聚也。述作論事之跡,聚之於篇中,因以名篇。
公孫龍,六國時辯士也。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為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物各有材,聖人之所資用者也。夫衆材殊辯,各恃所長,更相是非,以邪削正,故賞罰不由天子,威福出自權臣。公孫龍傷明王之不興,疾名器之乖實,乃假指物,以混是非,寄白馬而齊物我,輩時君之有悟而正名實焉。謂白馬為非馬也。白馬為非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也。夫言色則形不當與,言形則色不宜從;今合以為物,非也。如求白馬於中,無有,而有驪色之馬;然不可以應有白馬也。不可以應有白馬,則所求之馬亡矣;亡則白馬竟非馬。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馬體不殊,黃白乃異,彼此相推,是非混一,故以斯辯而正名實。龍與孔穿會趙平原君家。穿曰:素聞先生高誼,願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為非馬耳。請去此術,則穿請為弟子。龍曰:先生之言悖。龍之所以為名者,乃以白馬之論爾。今使龍去之,則無以教焉。且欲師之者,以智與學不如也。今使龍去之,此先教而後師之也。先教而後師之者,悖。且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仲尼曰:必也正名乎。龍以白馬正名實,故仲尼之所取。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蛟兕於雲夢之圃,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也,亦日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楚王失弓,因以利楚,不能兼濟天下,故曰仁義未遂也。人君唯私其黨,附之亦如守白求馬,獨有白馬來應。楚王所謂人者,楚國也。仲尼所謂人者,天下也。故離白以求馬,衆馬皆至矣。忘楚以利人,天下感應矣。夫是仲尼異楚人於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於所謂馬,悖。先生修儒術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而使龍去所教,則雖百,龍固不能當前矣。孔穿無以應焉。聖教雖殊,其歸不異,曲士求於教,不能博通,則安其所習,毀所不悟。故雖賢倍百,龍不能當前為師,亦如守白求馬,所喪多矣。
公孫龍,趙平原君之客也。孔穿,孔子之葉也。穿與龍會,穿謂龍曰:臣居魯,側聞下風,高先生之智,說先生之行,願受業之日久矣,乃今得見。然所不取先生者,獨不取先生之以白馬為非馬耳。請去白馬非馬之學,穿請為弟子。公孫龍曰:先生之言悖。龍之學,以白馬為非馬者也。使龍去之,則龍無以教。無以教而乃學於龍也者,悖。且夫欲學於龍者,以智與學焉為不逮也。今教龍去白馬非馬,是先教而後師之也。先教而後師之,不可。先生之所以教龍者,似齊王之謂尹文也。齊王之謂尹文曰:寡人甚好士,以齊國無士,何也?尹文曰:願聞大王之所謂士者。齊王無以應。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君則忠,事親則孝,交友則信,處鄉則順。有此四行,可謂士乎?齊王曰:善。此真吾所謂士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為臣乎?王曰:所願而不可得也。是時齊王好勇,聖人之用士也,各因其材而用之,無所去取也。齊王以所好求士,亦如守白命馬,豈得士乎?於是尹文曰:使此人廣庭大衆之中,見侵侮而終不敢鬬,王將以為臣乎?王曰:鉅士也?見侮而不鬬,辱也。辱則寡人不以為臣矣。尹文曰:唯見侮而不鬬,未失其四行也。是人未失其四行,其所以為士也。然而王一以為臣,一不以為臣;則向之所謂士者,乃非士乎?齊王無以應。尹文曰:今有人君將理其國,人有非則非之,無非則亦非之;有功則賞之,無功則亦賞之。而怨人之不理也,可乎?齊王曰:不可。尹文曰:臣竊觀下吏之理齊,其方若此矣。王曰:寡人理國,信若先生之言,人雖不理,寡人不敢怨也。意未至然與?意之所思,未至大道。尹文曰:言之敢無說乎?既言齊國失政,敢不說其由乎?王之令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人有畏王之令者,見侮而終不敢鬬,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見侮而不鬬者,辱也。謂之辱,非之也。無非而王辱之,故因除其籍,不以為臣也。不以為臣者,罰之也。此無罪而王罰之也。且王辱不敢鬬者,必榮敢鬬者也。榮敢鬬者是,而王是之,必以為臣矣。必以為臣者,賞之也。彼無功而王賞之,王之所賞,吏之所誅也;上之所是,而法之所非也。賞罰是非,相與四謬,雖十黃帝,不能理也。齊王無以應焉。君不顧法,則國無政。故聖倍1十黃帝,不能救其亂也。故龍以子之言有似齊王。子知難白馬之非馬,不知所以難之說,以此,猶知好士之名,而不知察士之類。察士之善惡,類能而任之。
白馬論第二
白馬非馬,可乎?
曰:可。夫闡微言,明王道,莫不立賓主,致往復,假一物以為萬化之宗,寄言論而齊彼我之謬,故舉白馬以混同異。
曰:何哉?
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日白馬非馬。馬形者,喻萬物之形,皆材用也。馬色者,況萬物種類,各有親疏也。以養萬物,則天下歸存,親疏以待人,則海內叛。譬如離色命馬,衆馬斯應,守白求馬,唯得白馬。故命形而守一白色者,非命衆馬也。
曰:有白馬不可謂無馬也。不可謂無馬者,非馬也。既有白馬,不可謂之無馬,則白馬豈非馬乎。有白馬,為有馬白之非馬,何也?白與馬連而白非馬,何故?
曰: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凡物親者少,疏者多,如一白之於衆色也。故離白求馬,黃黑皆至,以白命馬,衆色咸去,懷柔之道,亦猶此也。使白馬乃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異馬也。設使白馬乃為有馬者,但是一馬耳,其材不異衆馬也。猶君之所私者;但是一人耳,其賢不異衆人也。人心不常於一君,亦猶馬形不專於一色,故君之愛已則附之,君之疏己則叛之,何可私其親黨而疏於天下乎。所求不異,如黃黑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與不可,其相非明。故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如黃黑馬亦各一馬,不異馬也而不可以應衆馬不可以應白馬者,何哉?白非黃,黃非白,五色相非,分明矣。君既私以待人,人亦私以叛君,寧肯應君命乎?故守白命馬者,非能致衆馬,審矣。
曰:以馬之有色為非馬,天下非有無色之馬也,天下無馬,可乎?以馬有色為非馬者,天下馬皆有色;豈無馬乎?猶人皆有親疏,不可謂無人也。
曰: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而2已耳,安取白馬?故白者非馬也。如,而也。馬皆有色,故有白馬耳。若使馬元無色,而獨有馬而已者,則馬耳,安取白馬乎?如人必因種類而生,故有華夷之別,若使元無氏族,而獨有人者,安取親疏乎?故白者,自是白,非馬者也。白馬者,馬與白也。馬與白馬也,故日白馬非馬也。白既非馬,則白與馬二物矣。合二物以共體,則不可偏謂之馬。故以馬而喻白,則白馬為非馬也。
曰:馬未與白為馬,白未與馬為白。合馬與白,復名白馬。是相與以不相與為名,未可。故曰,白馬非馬未可。此賓述主義而難之也。馬自與馬為類,白自與白為類,故日相與也。馬不與白為馬,白不與馬為白,故日不相與也。合馬與白,復名白馬。乃是強用白色以為馬名,其義未可。故以白馬為非馬者,未可也。上之未可主義,下之未可賓難也。
曰:以有白馬為有馬,謂有白馬為有黃馬,可乎?
曰:未可。主責賓日,定以白馬為有馬者,則白馬可得為黃馬乎?賓曰未可也。
曰:以有馬為異有黃馬,是異黃馬於馬也。異黃馬於馬,是以黃馬為非馬。既以白馬為有馬,而黃馬不得為白馬,則黃馬為非馬明。執者未嘗不失矣。以黃馬為非馬,而以白馬為有馬,此飛者入池,而棺槨異處,此天下之悖言亂辭也。黃、白、色也。衆馬,形也。而強以色為形,飛者入池之謂也。黃馬白馬同為馬也。而取白棄黃,棺槨異處之謂也。凡棺槨之相待,猶曆齒之相依,膺亡齒寒,不可異處也。夫四夷守外,諸夏待內,內外相依,天下安矣。若乃私諸夏而疏夷狄,則夷狄叛矣。勒兵伐遠,人不堪命,則諸夏亂矣。內離外叛,棺槨異所,則君之所私者,不能獨輔君、矣。故棄黃取白,悖亂之甚矣。
曰:有白馬不可謂無馬者,離白之謂也。是3離者有白馬不可謂有馬也。故所以為有馬者,獨以馬為有馬耳,非以4白馬為有馬。故其為有馬也,不可以謂馬馬也。賓日為白是離有馬,不離實為非馬,但以馬形、馬色堅相連屬,便是二馬共體,不可謂之馬馬,故連稱白馬也。
曰: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萬物通有白色,故曰不定所白,白既不定在馬,馬亦不專於白,故忘色以求馬,衆馬皆應矣。忘私以親人,天下皆親矣。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定白在馬者,乃馬之白也。安得自為白乎?馬者,無去取於色,故黃黑皆所以應。直云馬者,是於衆色,無所去取也。無取,故馬無不應,無去,故色無不在。是以聖人,淡然忘懷,而以虛統物,故物無不洽,而理無不極。白馬者,有去取於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耳。去黃取白,則衆馬各守其色,自殊而去,故唯白馬獨應矣。王者黨其所私而疏天下,則天下各守其疏,自殊而叛矣。天下俱叛,誰當應君命哉?其唯所私乎?所私獨應命,物適足增禍,不能靜,亂也。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不取於白者,是不去黃也,不去於色,則色之與馬,非有能去。故曰無去者,非有去也。凡黃白之在馬,猶親疏之在人,私親而皆疏,則疏者叛矣。疏有離叛,則親不能獨存矣。故日白馬非馬。是以聖人,虛心洞照,理無不統,懷六合於胸中,而靈鑒有餘;燭萬象於方寸,而其神彌靜。故能處親而無親,在疏而無疏,雖不取於親疏,亦不捨於親疏,所以四海同親,萬國共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