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妭篇(三)
即使过了很多年,我却仍然记得这声音,就像当初蚩尤死后,她也不见了,等我在苗疆之地找到守在蚩尤神像的她时,她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叔均,多年不见。”
是的,多年不见,女妭,我找到你了。
我转过身,见到的便是一袭黑袍,淡然看着我的女妭。她已不复曾经的单纯活泼,此刻的她虽还是年轻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却暴露了她的衰老,她的无力,或许对于一个神而言,最先衰老的便是她的眼睛。我仍记得当日轩辕丘上身披黄金战袍骑着飞马的女妭,英姿飒爽,不知令多少人倾倒,她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热情。可蚩尤战死之后,她便总是穿着黑色衣袍。人间守丧穿白,天界守丧着黑。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我怎会看不透。
“半月前,旱魃女神在展颜母亲的天山逗留,致使天山大旱,展颜之所以将女神藏匿于这灵池,不过是不想人间受苦,还没来得及跟天帝请示。不料真如女神所言,叔均上神果真会来这灵池。”身后公子遇开口,将这一切解释地很合理。
可是,合理不代表没有破绽。
“既然如此,无泪上神为什么不在天山带走女妭,偏偏要在江疑上仙的符惕山?”我看着面前沉默的女妭,向玉展颜和公子遇发问。
“女妭神毕竟是天女,展颜要寻到她,自然是需要些时日的。”公子遇继续懒懒地回答着问题。
我走到女妭面前,看着她清瘦的面容,伸手扶住她,转身看着面无表情的玉展颜,此时看来,她确实和她的兄长少昊一般冷血无情,我沉声道:“那么无泪上神是打算把女妭神一直囚禁在这里吗?”
“囚禁?叔均,你莫要胡说啊,女妭神可是听了展颜的劝说自愿留在这里的。”公子遇慢悠悠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走到玉展颜身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侧头看着女妭,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眸中无甚光彩,对于公子遇的话,她似乎已是默认。
“莲花灵池之下,有一颗冰魄血珠,可吸去女妭神身上的光热之气,我可以将此珠借给女神。”玉展颜终于开口,打破了此时的沉默,只是听到这一句话,我便立刻拧眉看着她,她看向女妭,寒冰般冷漠的脸上显出一丝犹疑,“不过······”
“不过什么?”我走上前几步,紧盯着玉展颜。
“灵池之下有灵兽守护,若要取此珠,定凶险万分,女神若愿意,可以一试。”丝毫没有温度的话语说罢,她便后退几步,跪坐在梨木方桌之前,自斟自饮起来。而公子遇也只是看着我轻笑了一声,便转身跪坐在玉展颜身旁,摆弄桌上的鎏金香炉。
我看着女妭,她本是无神的双眸却因着玉展颜的这一句话突然有了光彩,本是木然看着前方的目光看向了灵池雾气弥漫的水面。从蚩尤战死之后,她便被禁在系原山,即使后来逃出系原山,她也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自由对她有多重要,他人根本不会明了。如今,有了逃脱这种禁锢的办法,她自然不会放弃。
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渴望,在她打算跳下灵池的那一刻,我以法力定住了她,之后便没有丝毫犹疑地跳下莲花灵池,本就是我欠她,此番若还得了她,我亦无悔。
却在跳下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公子遇的笑声,他只说了六个字,我再没忘记。
他说:“痴情子,最可悲。”
之后,我便没入这深不见底的灵池。
许多年后,我想起此时此刻,想起公子遇的这句话,都会无比心痛。或是我真的像玉展颜后来所说的一错到底不知悔改一样。
因为在我看来,所有的事情都因我此时的反应而起。事实上,或者我真的错了。
我确实在灵池之下找到了冰魄血珠,却并没有遇到什么神兽,而是我因为找到此珠的兴奋,并未想过这其中的蹊跷。
等我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只剩下女妭一个还被定在原地,而玉展颜和公子遇已经隐隐消失在通往悯世居的木桥上了。
“叔均?”而我遇上了女妭探究的目光,她不用说,我也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与女妭说起来也只是交情上万年的普通朋友罢了,站在这个立场上,我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顾性命地对她好。所以,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不管里面是否有危险去帮她取灵珠。
我只淡淡将手中的灵珠放在她掌心,自顾自地拧干衣服上的水,看起来很是平常地回答:“天女是黄帝遗女,我作为黄帝当年的部下,自然要护天女周全。”
她听了我的话顿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浅笑,看起来并没有疑虑:“多谢,叔均。”
痴情子,本不可悲的,只是问心有愧,才会连自己的感情都不能承认,才会变得异常可悲。公子遇说的没错,我确实可悲,我已忘却了有多少年,我都是站在其他各种各样的立场上来关心女妭,却唯独不敢站在喜欢她的人的立场上。
对于曾经的天上人间而言,蚩尤,是一个宛如王一般的存在,兵主战神,驰骋沙场,英勇非凡,似乎天地之间已无人可与之抗衡。对于九黎族而言,他是神,而对于他的敌人而言,他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任谁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颤抖。而女妭,生为天女,享受了至高荣耀的同时,自然也承担了太多的责任,也有了生来的骄傲,从没人敢忤逆她,也没人敢打败她。
当她遇到一个可以赢她的人,不是缘便是劫。
当年炎帝惨败给蚩尤之后,三界便盛传蚩尤战无不胜,必将是三界之主,而一向孤傲的女妭自然不信,便擅自离开要去挑战蚩尤,并发誓定要战胜蚩尤。
“天女,你不能去,蚩尤当日扬言要称霸天下,如今主上与之为敌,若是你遇到蚩尤,定会有危险。”我当日便是如此劝说她的,可是若她真的听我一个小神的话,她便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光热女神了。
“你是怕我被蚩尤捉住借此要挟我父君吗?”她披上战袍,跨上飞马,扭头不屑地扫了我一眼,“叔均,你知道怎么才能不让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父君吗?”
她噙着冷笑,抚着手里的宝剑,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沉声道:“只有死人不会。”
说罢,一柄剑便没有预兆地挥了过来。
我以为我死了,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我在自己寝宫里,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而唯一出现在脑海的念头便是女妭有危险,我必须去救她。
可当我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的时候便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叔均大人,天女说你病了,要你在此休息。”
我死死抓住那侍卫的衣领吼道:“天女去找蚩尤了,快召集人马救她。”
那侍卫被我吓的哆嗦,有些结巴地回答:“大······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天女她此时在陪主上用膳。”
等我匆匆跑到大殿上,确实看到女妭在和黄帝一起用膳,甚至还有说有笑,为什么?蚩尤没有为难她吗?还是蚩尤有什么其他的阴谋?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见到我衣衫不整,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到了大殿上,黄帝先是愣了一下,才皱眉道:“叔均啊,七八天没见你,今天是怎么了,鞋子都不穿就跑过来了。”
我喘着气看着女妭,确认她安然无恙,却忘记了回答黄帝的话。
“叔均,你今天怎么回事?”
“父君,听说叔均这几日病了,想来是担忧父君,病刚好就跑来看父君了。”女妭笑着看了看我,往黄帝碗中夹了一些菜,替我解释道。
今日的女妭,与往日大不相同,之前她不会笑的,更不会如此替我说话。我更不会相信她是怕我说出她去找蚩尤的事而帮我解释,骄傲如她。而我只想知道,在我昏迷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