磈寻篇(五)
我正与这小神交谈,远远地便过来一个人,我侧头看过去,却是昆仑山的主神陆吾神,我向来不喜欢与太多的神界之人交往,自然也与这陆吾神无甚交际,且传闻陆吾神无情无欲更甚,所以见他过来,我也只是示意地打了个招呼:“陆吾上神。”
一身白袍的陆吾神听到这句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着磈寻走过来,看到他便冷声道:“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师父,我只是觉得穿成这样有很多仙子送香囊很好玩罢了。”说罢,他还将腰间的香囊在手指上打着转,抬头笑着看向陆吾神,“喏,师父,你看,这些香囊真漂亮,等我回去也给师傅做一个。”
陆吾神万年不化冰山般的脸却突然露出了笑容,无奈地摇摇头,看向我:“小徒初等仙位,不懂礼数,请帝君莫怪。”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却只是想到一个男子做香囊不免有些奇怪,所以不自觉地发笑,也摇摇头:“无妨。”
但是陆吾神却伸手摘掉磈寻头上的纱帽,将那支固定的发簪抽掉,磈寻的墨发便披散下来,陆吾却像是很熟练似的将磈寻的头发松松地用簪子绾住。而我站在他们面前,看着磈寻,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因为磈寻头发散下来的那一刻,我看的清楚,那磈寻分明是一个女子,而且此时磈寻的头发被簪子松松绾在身后,清清楚楚是一个清秀仙子的模样。
“好了,师父,时间不早了,我们回昆仑吧。”磈寻拉住陆吾的手臂轻轻摇了摇,那模样像极了是在撒娇,说罢,还扭头朝我笑了笑,“帝君,改日我去向你讨教琴艺。”
这便是对我而言,我与磈寻的初见,已是不同于他人的初见,但只是初见便叫人念念不忘。从那以后,磈寻便时常来我这栖梧殿学习琴艺,而我常做的事情便是拎着一壶酒坐在她身旁看她抚琴,哪些弹得不对的地方便会帮她改正,她却依然穿的是男子装束。
我记得那是九月份的日子,山间已有了些许雾气,清晨的草地上结有白色的露珠,而长留山巅则更为寒冷,我如往常一般拎了一壶桃花酒看着磈寻在抚琴,我修成神早已千万年,自是不怕寒冷的,可是磈寻不同,我看着她的手指发红,突然有些心疼,便放下手中的桃花酒,进殿内取了一条狐裘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她便侧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帝君经常为仙子做这些事情吗?”
我愣了愣,以为她这话有什么其他的用意,而我又急着撇开自己的干系,便状似无意地拎起桃花酒喝了一口,才满不在意地开口:“我身旁仙子众多,这些事情当然常做。”
闻言,她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将披风放在琴上,脱掉自己的鞋子,赤足踩在草甸上,对着我笑了笑:“帝君可能不知道,我本就是白露之灵,这个时节恰白露滋生,对我修炼有利无害。”
说罢,便提着衣摆,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就有一些灵气从那些白露中吸进她的身体,她便跑到我身边坐下,也拿了壶桃花酒喝了一口,品了许久,然后看着我:“帝君,这桃花酒不好,改日我给你酿木兰酒如何?”
我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也情不自已地笑了笑:“好啊。”
那时,我是很想告诉她,为仙子披披风这种事情,我只为她磈寻一个人做过,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发现,何时我看向磈寻的目光竟变得那样柔和,甚至会在我独自抚琴的时候想起磈寻便会不自觉地傻笑。
我以为这是我逃不开的缘,可未想到这是我躲不去的劫。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琴音莫名染了太多的哀愁,而我已经很少见她笑,每次我用尽方法只为搏她一笑,可她笑起来也只是淡淡,那个初见之时什么都不在意的磈寻似乎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后来,她连栖梧殿都很少来了。
于是我便时常去昆仑山找陆吾神下棋切磋,只为见她一面,在无幻宫中的磈寻似乎与在外的她很不一样,她不再穿着男袍,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裙,用一支簪子随意将墨发绾在身后。每次我见到她,她都只是一个人在无幻宫外为几棵树浇水,甚至总是一个人坐在树下,看着那叶子,皱着眉头发呆。因此我下棋时总是走神,陆吾神见我如此便也看向宫门外的磈寻,叹口气道:“寻儿喜欢木兰花,可是这昆仑山巅清寒无比,等了许久,也未见木兰开过。”
单单只是为了这不开花的木兰树吗?我看着在木兰树下兀自发呆的磈寻,她脸上的笑容不该只是因为这不开的木兰花而消失不见。
我回了长留之后,便也在栖梧殿种了许多的木兰树,却正如陆吾说的那般,仙山之巅苦寒,这木兰很难开花。可是,我坚信我会让长留山巅开满木兰花,于是我去百花仙子那里取来了灵川之水浇灌这木兰树,去火神那里拿来了火玉埋在长留山脚,又以我自身灵气滋养这些木兰树,终于在一年的三月份,栖梧殿外的木兰树开出了第一朵木兰花。我去找磈寻来昆仑山,当她看到满树的木兰树,终于像以前那样笑了。
“磈寻,来长留吧,这样每年你都可以看到木兰盛开。”我站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出这句话。若她愿意来长留陪着我,我愿意付出一切。
她转头看着我,眸中尽是迷茫,她开口问道:“帝君,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
她问道:“若是喜欢一个人,可会因为那人的身份改变?”
“不会。”我坚定地回答,伸手摘掉落在她发间的木兰花瓣。
“或许有一天,我会来这长留山,但却不是为了这遍开的木兰。”她抬头看着那满树的木兰,淡淡笑了,只是眸间却仍是迷茫和哀伤。
而我那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当我明白的时候,才觉得为时已晚。
后来,她果真来了长留山,因为天帝欲在长留设员神大人掌管太阳之影,我在浮世宫外等了许久,却等来了着黑袍的磈寻,她看着浮世宫的牌匾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如该做忘川宫吧。尘世浮华,皆为虚妄,该忘却的便该忘了。”
曾经,她参加仙界各种宴会都是陪在陆吾神旁,总是一个人摆弄着陆吾的玉箫,或者是饮了几杯酒,微醺地托腮看着她旁边的陆吾。
从她来了长留之后,每次各种宴会便都与我一起去,但她也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地饮酒,或者是逗弄那些给她倒酒的仙娥,每次陆吾神来了她也不会抬头,如同看不到陆吾一般。而我终是感觉到他们师徒二人本来的亲密无间却因为什么缘故变得疏离了许多,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看得到,却触不到。
若不是她贪杯了喝多了,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怕是这一生都要被她不在意的模样欺骗。我曾以为她要在昆仑山种木兰树是想要给我酿木兰酒,我以为她来长留山做员神大人是为了陪着我。可是我却忘了我初见她时,或是曾经每次宴会时醉醺醺的她看着陆吾的眼神里到底潜埋了多少爱意。
那天,喝醉的她说:“师父,你说你的箫音无人来和,我便去学琴艺只为能应你的箫音。”
那天,喝醉的她说:“师父,你不喜欢昆仑山冷清的模样,我便想要在这昆仑种满木兰。”
那天,喝醉的她说:“师父,是不是我离开了昆仑山,不再是你的徒弟,你便不会再对我好了?”
那才是她向我学习琴艺的原因,不是为了接近我,而是为了陪她师父陆吾;那才是她在昆仑山种木兰花的原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让他师父陆吾看到人间繁华;那次是她来长留山的目的,只是为了赌她的师父陆吾会不会因为她身份的改变也改变对她的态度。
而我抱着她回长留山,一路上听着她的呓语,却觉得心里某处本被滋养的东西因着极度的寒冷而结冰,又因着最大的悲哀而碎裂开来,这一碎倒是牵扯到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皮肉,痛到深处,竟麻木了。
我知道她曾去过几次昆仑山,只是也从来没有让陆吾知道,直到有一次她从昆仑山回到长留后,便开始胸口痛,却找不到任何原因。后来我才知道她去昆仑看到了青丘狐女赠给陆吾玉珏,我没有带她磈寻找太上老君诊治,因为我怕以太上老君的修为定会发现她对陆吾神情根深种,所以我去了小华山为她取萆荔草治疗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