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条鱼一定很惬意,摆动一下尾巴即刻向前滑行而去,团溜轻捷,不想游动的时候随时停下,静静地木在那里,一动不动。梦想成为一条畅游的鱼:特立独行,任我东西。走进大学,恍若自己成了一条鱼,一条翻身得解放的鱼。
在那个叫大学的地方,内心的自主意识被猛然激活。想法很多,各种念头都会冒出来,想做做这样的事,也想做做那样的事。经常性地一本正经,作路漫漫其(彦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状,也有时候胡思乱想,着五不着六的,呵呵,傻帽一个。
看书是正事,这是我信奉的真理。我喜欢找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看喜欢看的书。一般都在大教室或者阅览室里,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就在校园里找一个僻静之处。离开喧闹,一丛灌木的后面,河道边的树荫下面,一条小径的尽头,席地一坐就是了,没有人会来打扰。
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我怀揣书本,在校园里游荡,寻找僻静之处。那时大学里一度疯传萨特的书,他的哲学观念对我仔]有振聋发暇的效果。原先我们只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必须按照先前的规定来,不能随便走出固定的圈圈,不然就是胡来,胡来就要挨批,挨批就倒霉了。萨特却告诉我仔]不是这样,可以先行动起来,怎么行动由自己做主,你怎么行动就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萨特的谬论让我们亢奋无比,同学们常常为此争论不休,痴迷若狂。而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带的不是萨特的书,是一本介绍伏尔泰的书,也是我想看的书。怀揣一本想看的书,连走路都是畅快的,这样的时候明显的就有了游鱼的感觉。前面有一栋刚刚竣工还没有启用的教学楼,楼道上布满建筑垃圾,我一层一层走上去,有很多的楼层。爬完楼道,站在一个天窗下。没有楼梯,我找到一把竹子做的梯子,顺着往上爬向天窗。上面是屋顶,很开阔的水泥平顶,四面半身高的围墙围住。站在屋顶之上,极目长空,视野辽远,周边没有更高的建筑,只有天蓝似水,苍穹如盖。这个时刻,我忽然生出一个特别的念头。
我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铺在凉凉的地上,把内里的衣裤也统统去掉,把伏尔泰的思想先搁在一边,把自己放倒,伸直四肢,面朝蓝天。深冬的空气特别明净,天空是一种深蓝,没有一丝风。阳光元声地在光光的肌肤上爬行,痒痒的,暖暖的,并不冷。万物生长靠太阳,如果哪一块土地,没有被阳光照耀过,那是我们的罪过。正面,反面,侧面,不能遗忘每一寸角落。我闭上眼睛,眼皮一片红色,鲜红如血。血被烤烫,四处奔流,温暖溢满周身。梯子已经被抽上来,天窗的盖子也已盖好,不会再有人上来,可以睡上一觉了。
正当迷糊之际,一阵嗨堕啪啦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掠过殷红的眼皮。我大惊,睁开眼睛,警觉地坐起来。是一群鸽子飞过头顶,好家伙,空中也有打扰我的精灵。目送鸽群远去。奇怪,鸽群又旋转回来,冲着我的方向,就冲着我所在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站起,张开双臂,迎着鸪群。鸽群越过头顶,又回来,不断俯冲和盘旋。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鸽子盘旋的问题。鸽子一定是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没有作假的人,如同亚当一样。我来回地迎着鸽子奔跑,像一个疯子。我在阳光里游泳,游得气喘吁吁,趴在围墙上大口呼吸。回到寝室之后,我把"屋顶烧烤"告诉室友,诱惑他们,次日拉着两个同学再上去过一次。后来试图鼓动更多的人,带上足球,五人制或者兰人制,均可。被提醒,这样的行为范围大了,将会成为事件。听罢,我有些将信将疑,心有不甘,最后还是就此中止。
毕业以后若干年,在媒体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美国有一所大学,校名没有记下来,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会有一些学生,有男有女,个个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跑到操场上围成一大圈,欢呼雀跃。这样的情景,可以想象一下,当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肌肤上时,那种剌激又岂止是欢呼雀跃,必定是惊叫尖叫疯狂地叫疯狂地跳,你不想叫不想跳都不可能。忆及当年"户外天体足球"的妄想,曾经的想搞搞大的念头,也不应该是什么得了神经病。两者联系起来一想,付诸一笑。只是美国佬与我们不同,美国佬校长也捣蛋,不然为甚这般放任学生?媒体也捣蛋,不然为甚让地球人都知道?
那些年,我们学习很努力。这跟当时的年份有关系,我们是七七级,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大家都从文化的沙漠中走来,个个知识贫乏得可怜。世界文学史上许多名人名著,没有看过,也不知道,甚至连一些最起码的语言文学知识都不懂。七七级的学生年龄差距很大,从六六年到七六年十届的毕业生都有,有的读过高中,有的读过初中,有的只有小学学历。个人经历庞杂,工人农民土兵知青教师营业员社会青年啥都有。有一个共同点人人都具备,就是对知识的狂热的渴求,都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大家都很用功,只是用功的方向有些不同。一部分同学只对功课用功,认真昕课,认真记笔记,废寝忘食,争取考试得高分,希望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这部分同学在大教室里昕课一般都坐在前边,在老师眼里他们都是好孩子、好学生。还有一部分同学的注意力指向比较广阔,比较广阔的意思也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不能集中在功课上。他们只是把部分注意力放在课业上,对功课以外的许多东西感兴趣。他们个性各异,各各不同,更加多样化,我属于这后一部分学生中的一个。我对功课的注意力投放不够,上课一般坐后面,很少记笔记,不是不重视功课,而是认为直接看一遍教材比昕课更有效率,认为在功课上用去太多的时间是浪费。我喜欢看课外的书。
看到大学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一个劲地借书看书,与图书馆阅览室的管理员立马也得很熟,有一些一般不出借的书也破例借给我。我看的书目分布十分广泛,又有明显的取舍标准,以形而上学为多。那时候满脑子关心遥远的事情,关心很大的事情。《中国青年》杂志上开展"人生之路"大讨论,》光明日报》上开展真理标准大讨论,同学之间也讨论,因为一点点的观点不同,立马激烈地辩论。大学里经常发生辩论,说着说着就辩论起来,我经常卷入混战。生活之树常青,而理论不是灰色的,理论应该是明亮的,应该能够照亮一切。我带着一些沉甸甸的问题,到书本里去寻求答案。
书看得越多,脑子里理想化的东西就越多。理想化的东西一多,思想就容易漂移。一段时间里,我对现实生活很漠然。有一次学校在大礼堂开大会,我坐在后面看一本书,什么书名忘了,依稀记得是一本很厚的书。主席台上会议的主持者,矮墩墩的个头,穿着旧军装,是军队转业的吧,看见下面纪律不好,便大声训斥,像训斥士兵一样。大学不吃这一套,下面的嘈杂之声更大了。他一次次训斥,没有明显效果。我没有和旁边的同学说话,只顾埋头看书。居然,会议主持者走下台来,一直走到我的身后站着。我已经完全进人书中情景,还不知道,继续看书,他伸手把我的书缴获而去。同学们都回头来看我,嬉皮笑脸的,我一脸漠然,没有表情。事后有同学提醒我主动去认错,把书拿回来。我说,书给他算了,他们需要读点书。最后还是班干部出面,到校部把书要回来。还有一次,现在想起来有些愧疚。学校要求班级组织劳动,在寝室前面的空地上拔草。我觉得拔草不对,还是留着好,草拔完了泥土裸露,风一吹会尘土飞扬。我躲在蚊帐里看我的书。我们的班长晓至,钻进我的帐子,说:去一下吧,一会儿就完事。他是地道的北京人,柔和的京腔在我耳际轻轻回响。我回答很干脆:不去。晓至比我年长,于我是学长,我们不住一个寝室,但是关系不错,偶然在一起也有交流,很友好的,我现在都记得和他交流的一些内容。那次我不知什么原因,大约觉得他管得太多,断然拒绝。晓至毕业后去了美国,奋斗若干年,后来在美国的大学教书。想起那件事,我心有歉意,真不应该。我那时的年龄在班上处于中偏下,加之理想主义严重,十分青涩。但是我依然是个好学生。我在会场违反纪律、在班上逃避劳动,都是为了看书,看我心爱的书。
我读的大学不是名牌大学,甚至连校名也已早早消失。曾经的校名很长,由十来个字组成,只用了一屈,成为绝版,所以如此,个中缘由很暖峻,按下不表。学校所在地方的地名很简洁,叫三官堂,同学和老师都把它作为学校的简称来称呼。如果要寻找母校,也需要拐好几个弯,叙说个中沿革变迁,最后可以靠到现在的两所大学。简言之,我的本科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证书,由当年的浙江师范学院颁发,后来叫浙江师范大学。我的母校校址,现在成为宁波大学,一所颇有规模的综合性大学。简单句勒一下当年情景吧,我们上课的地方,是一幢50年代建造的很大很高的兰层老建筑,灰色的很旧的,远看像城堡,我给它取个名字叫"巴士底拧,它的外形酷似法国大革命中被摧毁的"巴士底狱"。扯上法国大革命我是取其褒义,丝毫没有贬的成分。住的地方是红砖砌就的房子,没有北大的红楼那么精致,它是因为建造时间紧迫,无法过分讲究,外墙没有粉刷的那种。足够了,完全足够了。列宁说过,什么是学校?砌起来的红砖,加上真理,就是学校。我和我的同学,就在这样的大学里念书和做梦。后来我们的寝室搬到新大楼的二楼,前面的视野十分开阔,远远的一排芦苇那边,是南江水道。当年来往于上海宁波的大客轮,在前面缓缓驶过。著名的遍布世界的南商"宁被帮",还有最庞大的宁波籍两院院士群,他们都是通过这条航道走出去闯荡世界的。坐在寝室前的长廊上看书,迎面吹来凉爽的风,抬头看见大轮船从远处慢慢滑过,一切仿佛童话景致。
多年以后,我在阅读史料时看到,一位民国时期的人士口放狂言:我考不上北大,但是以后我会到北大去教书。牛皮很牛,真的很牛。这话正应了我的同学阿宁的人生轨迹。我的同班同学好朋友阿宁,在走出兰官堂之后,千里单骑,一路越关,到杭州到上海到北京,最后成为北大的教授、博导,业绩骄人,著述与荣誉颇丰。实现了的梦,肯定是好梦,没有实现的梦,也有可能是好梦。梦未必都能实现,未必都要实现。我们带着梦想走进大学,带着梦想离开校园,天南海北的,在不同的领域里分道扬2009年10月,我去省里参加侨界的一个会议,很巧,阿宁、舜戚,还有我,三人在杭州相遇。在西湖边宽敞漂亮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嘘寒问暖,相谈甚欢。舜威也是同班同学,国家一级美术师,从一家专业报纸的主编任上过来,刚履新职。阿宁则是临时来杭州讲学。同学偶然相遇很难得,合个影拍张照,留个纪念。回来后洗出照片一看,阿宁器宇轩昂,舜威泰然自若,看上去他俩都"很知识分子气而我,自我感觉不太像。现在我最喜欢的评语,周边的人给予我的,是"有点像知识分子"。
大学给予我们什么?大学为我们培养一种气质,学院气质。标准的学院气质,我以为,由理性和梦想组成,不可或缺。理性的基本要求或者基本形态,应该是拥有自信、勇气和责任,具备科学思维的能力,认识并尊重客观规律,能够运用逻辑力量作出判断,以理智的应社会发展的方式达到预设的目的。这样的表述似乎太过学究气,我只是想尽可能概括得全面一些,以免误导年轻的学子。理性的高级形态,应该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陈寅恪在王国维的墓志铭上写的话,概括得极好,抓到要旨,以至成为经典。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理当如此。对于梦想的看法就不尽一致了。现在有许多人把进大学仅仅当作就业培训,带着此类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成弥漫之势。莘莘学子,寒窗十年,进大学之前都满怀梦想,进了大学之后似乎尘埃已经落定,不再做梦,不必有梦,现实一点好好学专业,能够通过考试就行,最后拿一张文凭走人。把大学看成就业培训所是在浪费大学,在辱没大学。大学是适宜梦想生长的地方。生命的过程不长,做梦的时节更短,大学时光应该有梦。
有一种梦想叫目标,像跳高的横杆一样,设一个通过努力能够达到的高度,翻越之后再往上提升,新的高度总在代替旧的高度。有一种梦想叫冒险,做别人不曾做过的事情,尝试新的方法新的路径,很可能一不小心创造出新的奇迹来,莽撞胡来当然不在其列。还有一种梦想纯悴就是梦想,永远在你的前方,可望而不可即,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给你一种形而上的想望,永远指引你前行的想望。
孩子上学以后,他妈妈到学校去接他时,会习惯性地抱住他亲一下。这样的情景被他的同学看见,取笑他,他不干了。后来每当他母亲到校门口去接他的时候,就像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样,需要扑腾好一会儿。七岁八岁狗都嫌,没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