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翻哥哥时尚杂志。《时尚先生》有一期的封面,竟然是黄永玉,其时老先生早已在八旬之上。对一般的封面人物,说实话,我的眼光停留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秒钟,面对此公,停住了,长久注视。他胸前挂着围单,画画时的工作服,靠墙站着,嘴上叼着烟斗,他的习惯性动作。头上是兰毛,曾经黑发如云,已经风貌不再。兰毛是他的乐平兄画的漫画形象,他写张乐平等一拨人的文字,妙趣横生。有意思的是,当他成为兰毛时,成了时尚先生。注意他的表情:淡定、平和,十分的闲适。
大约在我大学刚毕业时,便知道有黄永玉这么一个人。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在《中国青年报》上,做有奖知识题,有数学题音乐题什么的,门类很杂,其中一道题目,画家黄永玉是什么少数民族?选择题,我不知道,乱选的,选对了:土家族。有一枚画着猴的邮票,他画的。我本不集邮,因为是好朋友来信上贴了一枚猴票,所以当时保存过一张。后来搞丢了,得知其价格翻了两万倍,成为邮票升值之最。仅这一些还不足以让我对他发生兴趣。80年代末,在一本知名杂志上,看到"吴世茫论坛"专栏,我喜欢读。记得有这样的文字:当老汉我还是祖国的花朵的时候,老汉我的父亲牵着老汉我的手,去北京琉璃厂……看到这里,我正坐在大办公室里,禁不住猛拍桌子大笑,把一屋子的同事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吴世茫"怎么能这样?如此捣蛋的表达还从未见过,有趣至极。我想知道横刺里杀出来的作者到底是谁。搞了半天,才知"吴世茫川是"无事忙押的谐音,金蝉脱壳,原来不是真身。杂志不久被关闭,吴世茫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慢慢追查,作者的真面目浮出水面:就是画画的黄永玉。
自此之后,我关注上了他。黄家小子,我该叫他大爷,生命力极其强悍。他老家在湘西凤凰,早年外出谋生,先流落于福建、江西山区,后辗转到上海、台湾和香港等地,当过瓷器作坊小工、小学中学教员、剧团舞美、报社编辑等,自学木刻开始,曾经主攻版画,后来国画油画漫画雕塑都上。50年代初期,他闺家从香港迁到北京,为中央美院最年轻的教授。经历十分坎坷,吃过不少苦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怀疑他是共产党,"文革"中,共产党怀疑他是国民党。白天在批斗会上被斗,晚上照样跑去看摔跤比赛。你斗你的,我活我的。不曾低眉俯首,不曾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待人接物耿直仗义,为人称道。
关于他的学历,一般的说法是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级中学教育。他从小至大一路淘气,无悔改意。中学到厦门的集美学校读,初中兰年,念到两年留了五次级。他认为集美幼稚,上的科目太浅,说在湘西的小学就开始读四书五经,遂不用心读书,一心想学画,经常逃课,跑到图书馆去看各种各样的书。自己戏言,留级也有好处,同班的同学多,比一般人要多。他的淘气曾经让他险遭厄运。"文革"时期,北京饭店搞装修,请一些画家画一批画,他画了一幅猫头鹰,跟一般的不一样,一只眼睁,一只眼闭,顽皮不驯的神情。结果闯大祸了。当时抓阶级斗争正烈,北京抓出二十几幅"黑画"批判。黄永玉正好在西南写生,听说北京抓出一批黑画,其中有猫头鹰。他在心里想,猫头鹰他也画过的,有什么了不起,谁有这么大的狗胆,敢画黑画,敢反党反社会主义?以为跟自己无关。等他回到北京,呆住了,黑画中他的猫头鹰首当其冲,罪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你居然不睁大眼睛看,还要闭着一只眼睛,居心何在?把他整得够呛。危急关头,毛主席出来说话,说猫头鹰这种动物有这种特性。如此,他才逃过灭顶之灾,从轻发落,遣返凤凰,接受劳动教育。
"老汉我"叼着烟斗不以为然,他不服帖的,要他服帖蛮难。在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他们一家曾经被塞进一间很小的房子里,十分狭小,光线又不好。老婆生病了,心情郁闷。他灵机一动,在墙壁上画上一幅两米宽的大画,一扇打开的窗子,外面是鲜花绿草阳光蓝天。生活中阴蕴遮顶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有阳光。他从未趴下,一心创作,心思只在创作上。1978年之后,"老汉我押的活力开始井喷。作画作文盖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像上了发条一般,天天有事傲。有时候隐居数月,他去盖房子了,在北京、凤凰、香港、意大利几个地方,都有自己建造的房子,他说建房子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从建筑风格到内部摆设,全由自己设计,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想不出来的他想得出来。有时候失踪数月,到欧洲去作画了。在莱茵河边,或者是塞纳河畔,放一小马扎,立一小画架,静静地画上半天。有朋友说他,你又不喝酒,又不找女孩子,到欧洲来有什么意思?他取下嘴上的烟斗,嘿嘿一笑,说就喜欢画画。他的文字我特别喜欢,不循常规,忽浓忽淡,咨意挥洒,时有神来之笔。
知名度越来越大,他不太在意,依然淘气。在媒体上经常能够见到"老汉我拧,他的出镜率比较高。伟人说,你们年轻人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来一个下联,说,我就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笑死人了。我被他感染,觉得太好玩了,曾以此为题目,写过一篇文章,发在一家时尚报纸上,大家同乐。中央媒体要采访他,他提出要表演节目,支起身子,呈立体兰角形,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像车桔辘一般打转,大约就是他在文章中所说的,叫什么"肉陀螺",或者是"转风车"的游戏吧。年纪八十有几了,还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你拿他没有办法的。说起死亡,他非常坦然。他说他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说笑,开追悼会时,最好能让自己听听悼词是怎么说的。应该先装死,再躲到帷幕后面去偷听。大笑之后又说,告别仪式可以简单一点,把骨灰倒在抽水马桶里,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把绳子一拉,哗啦啦一阵水响就完事。他老婆子在一边"不同意",说这个不行,会把下水道堵塞的。他说那可以另想办法,也好办的,把骨灰和在面粉里做成馒头,分给各位来宾吃,先不说明,吃下去之后再告诉大家。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到的黄永玉的画不多,跟我自己不会画画有关系。他有一幅自画像,类似小学生的蜡笔画。一个大圈圈是脑袋,两个小圈圈是耳朵,两条直线成脖子,一张大嘴占据主要画面,闭眼咧嘴傻笑,露出大牙几颗。他的文字,我看得也不多,现在的书实在太多,顾不过来。《吴世茫论坛》前几年结集出版,我买了。那里面他对社会乱象、势利小人都有批判,时露锋芒,笔法犀利。后来,他慢慢地变得平和了。对自己经历过的一些痛彻肺腑的事,很少提及。对一些非常沉重的事情,他说得很淡,犹如一缕青烟,随风而去。他自称湘西老刁民,年轻时拳头打天下,现在依然还要骂娘。但是,他变得越来越平和了。画作不断,文字不断,创造力旺盛得惊人。在他的世界里,有很多有趣的事、好玩的事。对许许多多丑陋的人丑陋的事、伤害过自己的、眼前看到的,不屑一顾,不值一提。我明白,平和首先要有底气,有底气才能开阔,开阔之后才能平和。他说过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你摔了跟斗,不要停下来眼地上的坑纠撞,往前走吧,看着前面。
我和黄永玉八竿子打不着,了无因缘,从未谋面。去过他的老家湘西,去过他二表叔的家沈从文故居,买过一本书。我只是他的一个读者,喜欢他的文字的读者。有人说,这个世界因为有了黄永玉,有趣多了。我之关注黄永玉,也是因为这位老哥的生动和有趣。没有料到,未能认识黄永玉,却碰上了他的一位好朋友。
初夏的一个傍晚,我的朋友学文兄邀我参加一个聚餐,他说纯粹是民间的,就在他盯单位的食堂东海厅。好,越民间越好。吃饭在一张超大的桌子上,座中有各路朋友若干,平时很少相见,难得在一起,乱纷纷大家抢着说话。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没有太在意,在意的是相互的交流。座中有彦甫先生,十几年前我见过,在一次公务活动中一起喝过咖啡。他把自己的画册和摄影集分送给在场的几位朋友。我先拿起摄影集看,围棋顶级国手陈祖德题的书名,再看画册,不得了,刘海粟题的书名,里面题词的有李可染、华君武、黄苗子、亚明,作后记的是黄胃,作序者黄永玉。我抬头,看彦甫,问,认识黄永玉?他说,我们是好朋友。他见我很惊奇,补充说,他还是我女儿的干爹。可爱的小彦坐在我对面,一双眼睛明亮无比,她点点头。
我说了我对黄永玉的关注,说他的文字别具一格,很好玩。彦甫说,和黄永玉一起聊天,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叫停,等一等,我拿笔来,你再说一遍。他会把听到的有趣的事有趣的话儿记下来。本来,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黄永玉是一个形而上的符号,现在被眼前的彦甫先生父女这么一链接,嗨,黄永玉变成了现实中的一个人,一个有许多生活细节的人,很有意思。我们饶有兴昧地昕彦甫叙说他和黄永玉以及其他画家们的种种趣事。
彦甫先生工科出身,毕业于清华大学汽车发动机专业,喜欢以工程师自诩。他说,他爱好很多,且不按常理出牌。我们都知道他当年落户宁波的故事,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一擂。他从学画到出画册,只用三年时间。得到画家仁的赞誉,他似信非信,便问,你们都说我的画好,到底好在哪里?韩美林回答他说,你的画好,好在你没有上过美院。说肘,彦甫打开画册,翻出其中的一幅画,指着画面说,你们看构图比例,美院出来的学生是不会这样画的。座中有人说,美院的学生不敢这样画。彦甫和我们一起大笑。彦甫爱好围棋,爱好象棋,曾获得"象棋荣誉大师"称号,对这一些他都莞尔一笑。座中有人说,睹,他最得意的作品在这里,说时指着旁边的小彦。小彦十分骄傲地补充一句说,而且是唯一的得意作品。说罢脸上笑成一朵花。
问彦甫,怎么跟画家们搞在一起的?所学的专业不一样,年纪也差一大截啊。他说了一番话,大意为,以前,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画家仁都成了牛鬼蛇神或者疑似牛鬼蛇神的时候,他照样和他们交朋友。他是爱国家庭出身,父亲的身份被冠以"红色"的定语,当年就敢这么做,友谊就此结成。他女儿小彦插话:他们气味相投。彦甫接着说,这跟他的爱好很多,不按常理出牌都是一致的。他说他知道的,画家仁,真正的艺术家,内心高傲,个性很强,都有脾气,一般情况下很难接近他们,很难与之成为朋友。他们看起来平和,但决不能被冒犯。这档子事我也昕闻过一些,他们都有"惹不起"的一面,跟主流社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艺术界时有传闻,在这里不便一一写出来。
我细看黄永玉为《彦甫画选》作的序,一长段文字,发乎情,达于理,乃是一篇散文佳作。用毛笔写就,竖着写下来,从右往左的,旧时版式,当之元愧还是一篇书法佳作。不妨摘录其中的一节,公布一下"我有幸跟不少天分很高、为人谦和的朋友交往,维明就是一个。奇怪的他根本不是我的同行,几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愿意时常与我们为伍,也不像有的人那样,交友一场只不过为了弄几张画。他只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具备着一点可以交朋友的道理吧!乡'维明,为彦甫另一别名。读黄永玉写的序,我心生感慨,不仅更真切地链接了我眼前的彦甫父女,还在于,我看到了人性当中那极其珍贵的富有亮色的部分。
彦甫,本名王铭,社会身份为香港启新集团董事长,宁波启新绿色世界高尔夫俱乐部董事长,还有跟他众多爱好有关的街头一串,外表看上去,像电影里头上海滩的大亨他在朋友中间,在晚辈后学面前,说话语气平和,总是脸带笑意。他没有喝酒,说车子是他开来的,还要开回去。我有点诧异,把脸转向小彦以及她的手下,问道,那你们干什么?他的女儿小彦现在是高尔夫俱乐部执行董事,这次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都是她的管理层的。小彦脖子一挺,回答说,谁让他是男的。大家都乐了,大彦小彦都乐了。
民间的聚餐就是好,大家可以自然表现,随意说话。我发现,彦甫先生跟永玉先生的表情神态,很是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