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章 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甘于受他们的辖制了。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的正途了。这过先生过千庭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么如何见你?”
那乡绅古老赫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别人,不肯跟他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在先,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份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来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由不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好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
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
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柬封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贴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
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召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秉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召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章 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再猜不透里面的机关,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得什么也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没就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
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章 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这样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的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做样的架式,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式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以不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已难,何况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
田笑登时不由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她是谁?
却听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的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格格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
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那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滋味。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却也相当煞风景吧?”
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扇出的气息仿佛她喘气儿在你身边儿似的。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些闲蛋。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耐满这天下的须眉浊物倒尽人的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坚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
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
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真恨得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
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没耐烦料理那以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这样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
无奈那女子还是全不为其所动。
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划,划来划去,就是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章 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俩人章 “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帆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划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
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章 他敢!这几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蛋!”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江湖人”个个称诵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的。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材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的强悍的力。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他记得,说起龙虎榜的事,听人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那是从唐太宗时起订出的制度,当年太宗看见一批批天下才俊鱼贯而入科举之门,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尽入我?中矣!”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