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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秣陵冬(4)

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

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拨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闲雅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地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拭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波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颇为深忌‘长车’之势。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张开嘴都合不上来。――这是生死之机。就是他为文昭公身边侍童,武学见闻极多,却也少见过这般恶战。

石头城下伏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而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余人影却如飞追下,直向远遁的骆寒追去。坡上地势高,所以可见,他们在江边渡水一战,为树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务期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波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未能留下骆寒,看来宗令追击无功,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的扬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萤萤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白鹭洲战后不知所终的“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爆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丰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似乎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的有人,是大哥来了!”

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斩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却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由此发动!

“3标§”第三章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摇动什么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章 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却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驱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有一只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时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

他这时正驻驼平畴,归路已断,后面就是‘长车’隐于树影灌丛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边,无法再次借水而遁。而这空旷农田上,更是无可遁形。

辕门选的好位置!

――骆寒一剔眉。然后只听车声辘辘、马蹄夺夺,怪异地在这空旷的平畴上响起,然后只见一辆辆快马战车奔涌而出――“长车”之猎竟真的是一驾驾战车组就的杀局!

山坡之上,连对‘长车’声势早有预计的文翰林也不由骇然色变。他选择这么个山坡草寮观局,实在也有其深意。只为这里地势高耸,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而草寮本为春游所建。为图豁亮,并无四壁。时值变夜――月晕之像果非无因,坡下渐有北风吹起,渐猛渐烈,文翰林与萧如心中忧切,均无心安坐,俱长身立在了坡右悬崖之畔。微月长畴的夜色下,他们就遥遥见一个少年骑驼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当风,纵遥隔百丈,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孤锐的傲气。

那辘辘的车声就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战车本是汉代以前两军交战时的利器,后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向闻辕门内隐有‘长车’一股实力,一向还以为只不过用其名号以壮声势,没想到对岸那树影之中奔腾而出的竟真是一驾驾快马战车。他细数了一下,现身的未现身的,怕不有百驾之多。那车俱是双马所拉,车身轻巧。车上,一士控辔,一士执戈,纵横呼啸,转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战阵之中,原以轻快敏捷为要,袁老大布此长车,可有什么说法吗?”

萧如微微一笑:“岂不闻建炎初年,金兵劫掠东京方退,康王嗣统,李纲用相,于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当日靖康之乱后,朝廷弃河北不守,河北巨盗杨进聚众三十余万,与丁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纵横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辈,拥众七十余万,战车万乘,――其所以可以喑呜叱咤、纵横于一时者,所仗就是这兵车之力。――翰林,你于武学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却少有知闻。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为负累所限,不能尽携身边,战车虽较战马略显笨重,但可携之物多,攻可摧坚,驻可固守。何况――这长车练来本不是为一般江湖打斗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职,所图也大,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称霸之辈。他这‘长车’,说起来倒是为两军对敌时潜伏一支护卫主帅的精锐之师而建,是他视为手下双锋的左右“双车”亲手操练。当日金兵曾数迫高宗赵构于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于此,才创此“长车”。

文翰林轻轻点头,有萧如在侧,果然每言必让人有所进益。

只听萧如继续道:“何况,若论轻疾险锐,当今天下谁又偏捷得过骆寒?他那‘九幻虚弧’,纵淡定如你的‘袖手谈局’心法,只怕也难制其锋锐。今夜、倒要凭这笨重之势克他于石头山下了。”

骆寒穿得单薄,北风乍起,他忽将一支左手伸进了驼颈下那块松软的毛中――那里有章 驼儿,辕门果然难惹,除了那秘宗门暗杀之伏,竟还有这长车之利。――嘿,谁叫你当初不管不顾踏入江南掺和入这危难之局呢?现在怕收不了场了吧?就不知咱驼儿的脚力好,还是他们江南的铁骑快。你若比不过,我是定要战死的了,可你只也就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驼儿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庇护与助力。那骆驼似也听懂了他的话,四只蹄子一阵乱踏,兴奋莫名。它一向纵蹄塞外,于狼群马匪略无畏惧。只见它鼻子里喘着粗气,那气息白腾腾地在这暗夜里升起,骆寒向前够了一够脖颈,像要把头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为那是这个寒凉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唯一的湿暧了。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张朋友的脸,心里隐有微痛。那骆驼却忽仰首长嘶――它身前身后,已有两拨车骑,各约五十余乘,直逼到了他们一人一驼百步开外。

左后方带队而来的就是“羽马”米俨。他身为七马之一,隐身刘琦帐下,原为军中壮士,自于车战之道极为谙熟。

右后方的来势却稍慢,因为他们等了一等统军的石燃。

石燃炽眼浓眉,双目紧紧盯着骆寒。他与他一样,同样有着一双炽烈的眼。只是,骆寒在平时却远较他显得困顿。

前方不远,似也隐有车骑暗布,那里的统领的却是‘铁马’常青。

――辕门三马,倾力同出,长车布阵。为擒塞上明驼,同领‘长车’一派。

他们直逼至骆寒身前不远,才攸然停步。

左面的米俨忽道:“骆兄――”

骆寒一抬头。

米俨见长车之阵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请下马受缚何如?”

他年纪虽轻,但领兵日久,极有气度。北风吹起,拂得田野里百余骑马儿鬃毛飘拂,把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凛烈的杀气。

骆寒却静静道:“我骑的不是马儿。”

“只有那骑马的人才会下马受缚。我骑的却是一匹纵蹄横沙,不解羁绊的驼儿。”

他拂了拂袖中孤剑:“所以我不懂你的话。”

说完,他忽一扬首,天上暗云飞渡,月华为之一暗。他话音一落,就趁势一拍驼颈,喝道:“左!”

那驼儿如满弦之箭,闻声在这天地一暗间突然就向左突出。

萧如和文翰林也觉眼前一黯,天上云月相搏,地上的树影便时隐时现,时相斑驳,时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觉今日局势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弃在他们身后,如两人间曾勉强燃起的一点温暖。才才共拢过,只一时就已抛弃。

萧如淡淡道:“难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该也看出辕门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屡犯豪强,不知自制。纵无骆寒出现,日后也定无好的结局。你――该回头了吧?”

萧如侧望文翰林,知道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错,今夜局势,到目前看似骆袁之争,但一直还有隐于暗处的他人。辕门若败,天下正不知当有几何人拊掌称快,额首相庆。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侧还有金日殚暗伏。今夜――萧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华时灭时明,明时两人就见得到远处的车骑奔突,暗时却四下里阗然一黑,萧如还未答言,只见月影又被厚云所掩,天地间猛地一黯。长夜寂寂,只有北风声起。远处米俨忽发断喝“燃箭!”

攸地,只见对岸火光忽起,那是‘长车’中人弯弓搭箭,百矢齐发。那箭上沾有油脂,风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对岸旷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骆寒身影时时可见。骆寒座骑虽快,但毕竟在众骑围中,奔逃不易。‘长车’的妙处也是此时才现,他们车中竟带了不知多少兵器,远则箭射――投枪飞斧、矢石俱出;近则相攻――长戈剑戟,不一而足。那车上之士分明久经训练,车中更有百兵可择,无往不克,无远弗及,端的凶悍无比。

骆寒的驼儿却并不走直路,它身形虽大,却转折便利。仗着这驼儿,骆寒左奔右突,虽陷百车之围,却一时并不落下风,要疲痹敌手后以寻可趁之机。

但车马之战,俱为远攻,骆寒剑短,自是还手不易。只见他偶发啸叫,必腾身从驼背上跃起,九幻虚弧,缥缈一击,略沾即退,不肯缠斗。只为对方还有三个‘七马’中的高手。石燃、米俨、常青,名列七马,果非凡响,俱允称一代强横。只要骆寒窥得那‘长车’稍有可趁之机,犹未得发,米俨,常青,石燃便已飞马而至,补上缺口。

数里之内,一时只见火箭流星,百车杂沓,车声辘辘中,有一驼疾驰。那驼剑虽锐,却如豹走狼群,螳入蚁穴,虽指牙尖利,却仍难脱困厄。

石头城上赵无量与赵旭犹未离去,他猜得袁老大出手可能不只设下胡不孤暗伏一击,却也不虞犹有此变,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袁老大果为人材。”

赵旭却一脸紧张道:“骆寒,他是不是已无路可去?”

赵无量一抬首,望向对岸南头三里许处的一片树林――也许,那就是骆寒唯一可以一避这‘长车’车骑纵横之地了。

秦淮对面的平畴之间,骆寒与长车厮杀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击掌――此时他已不需暗隐,只见两个仆人如飞般提了两个大漆盒飞奔了上来。他们一进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饱蘸了松脂的粟木,火势熊熊,一时把这坡上照了个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萧如的丽色。

文翰林望着萧如,不管坡下对面,厮杀正烈,从身边取过一袭披风,笑对萧如道:“阿如,江畔风紧,你披上吧。”

萧如摇头一笑,已经拒绝。那两个仆人却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几个小碟,碟子细白,上绽冰纹。文翰林不愧为江湖中之雅士,虽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仆人又取出了个烫斗,烫他们带来的一坛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绰号“袖手谈局”,颇爱饮酒,他见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宁定,便有闲心静坐而观了。

文翰林给萧如斟满了一盏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润下肺。”

萧如目中隐有忧虑:辕门今夜伏击骆寒之事本极隐秘,却被文府预知,她已颇吃惊。看文翰林预备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担心。――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击骆寒,他生性谨慎,虽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杀气,却亲手预伏下第二道与第三道伏击,甚或准备亲身而至。看来,这一切,却均落入了他人的算中。

如今江南时局不稳,辕为迫骆寒出面已与苏北庾不信屡有冲突,偏偏文府又闻风而动,而朝中势力又大多为众人掣肘,缇骑、双车俱调遣不动。萧如心知,袁辰龙如今是碰到了他复出十余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关口。

所以袁辰龙斩杀骆寒之心才会如此之切――杀鸡儆猴,他若欲傧服众人、压服口声,杀骆寒不能不说是最简略的办法。没想到今晚临到动身前,秦相府长史与左金吾李捷却于此时适时而至,说领上命与他有要事相商,同来的还有统领大内高手的李若揭的三个弟子。袁辰龙情知事情有变,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有秘请萧如至石头城代他统领全局。萧如也是到了江边,才知道文翰林在等着自己。

――忽听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这平生有三事最恨?”

萧如一奇:“噢?”

纵曾亲密如她,也是少有机会听文翰林吐露心事的,不由问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错生于文府。”

萧如一奇,“为什么?”

文翰林一抚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许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门清贵,清华家声,所历已过百年。人材久盛,偏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连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一已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章 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

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淡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这是肯定的――但就是势力之斗,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

文翰林一字一顿的重重的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毁了我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的幸福之感。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阵惊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即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

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

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步声囊囊,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

左边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意态间虽与文翰林有所合谋,却仍自成一脉。

只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已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

只见那人打扮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文翰林又冲那四人道:“章 ‘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柘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惊于萧如如此艳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

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

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是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忽然爆了开来,砰然一烈,酒水欲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论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金一灿,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竟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

她本一向清婉,但章 山呼海雨之怒。落柘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叫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于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手。他是那一个?金日殚?金蝉飞?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风飘起,沛然柔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而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曼妙,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忽随风扬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曼然随意,似是随便的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至高及丈许。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福竟碧光荧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

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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