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已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目光看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人还是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材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冒然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的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期年之后,在此重会,一了彼此多年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章 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罢了。只是、当此局变,袁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一切与不确定的生。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多――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订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尊严,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面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已任的袁氏近日的驻足所在了。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盛日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自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佩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竟似一种信符。钱老龙目光就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就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然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一吻江湖’了?”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将后背向后一靠,呢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这门绝传功力,所以故故用话岔开。
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
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听其一言,常令满座春风。
只听萧如笑道:“却说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就有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怕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吃亏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言语双关之话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他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呀!――那环饼形如满月,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兹皇后惨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终究捕他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为他代昭兹皇后诉鸣不平。最后他们才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其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每一歇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唱叹道:‘且息一息这根棍吧’,这倒象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真似如沐春风。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见她只礼貌地陪笑了会儿,脸上反隐现出一种哀痛,半晌拿起面前一盏花雕呷了一口,轻轻道:“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藏尽咱汉家故事了。”
――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兹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她眼中如有沉痛,联想起那史不绝书的汉家故事,让笑着笑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他们注目阁外,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贩们的呼叫:“吃亏的就是我呀!”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个他开盘立舵的紧要处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沸?然后就见有一个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就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又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萧如已觉查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已有关。
钱老龙避开她目光,犹欲岔言,萧如却直直问道:“可有什么干联吗?”
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
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个人拨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起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开扒,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老大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外加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下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所在,‘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予。萧如愣了愣:“当真来了?”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作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倒底是戏还是真的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弋顿起,永无休止;――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淡淡道:“小舍儿,少安勿燥。他一会儿定要经过这水阁吧?胡不孤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少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很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
他自己却反欺前迎上,笑问道:“铁马?”
出手的正是“辕门”铁马。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就已忿然出手。庾不信的身影却如烟如魅,百忙之中,还偷暇向楼上看了一眼。他似已知这楼上有人,这一眼正正对上萧如。萧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轻轻扇了下碗盖。那庾不信忽开声一笑:“我倒要看看辕门之威能逞到几时?”
然后他与铁马常青就翻翻滚滚,越战越远。铁马马蹄极快,但庾不信一身轻身功夫却大佳,去势极迅。萧如伏在米俨耳边说了句什么,米俨便一跃而下,直追向正越杀越远的那个战团。
钱老龙却一直盯着水阁外,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才开口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来他盗匪出身,习师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传名甚盛,果非轻得。其所自创之‘烟火纵’一术真可谓标新立异呀。”
萧如淡笑道:“得你老龙头一语,庾不信闻得,定觉畅快。”
钱老龙微笑道:“看来,十余年来,一直无人撼得动的袁老大这下麻烦可来了。刚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巨冠王饶。我钱老龙一向自负耿直,但讲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袁辰龙的一点点。”
萧如微笑道:“辰龙他也常自警摄,委曲容忍之处只怕较常人还多出一点。”
钱老龙不由哈哈一笑:“他委曲容忍还得罪了这么些个,如果不委曲容忍那还得了?”
说着,他目光一转,已注目萧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态,很认真地道:“贤侄女,江南乱起,你倒怕要考虑考虑自处之道了。”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一点即止。在他深心,还是于一向看不惯的‘江船九姓’中独喜萧如一人的。他话里已分明有劝萧如抽身而退的意思。萧如的眼里却忽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辕门所当的险恶局势。只听她轻轻笑道:“彭黥甘受它年醴,饮剑何如楚帐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传家世,加以自己识见,自然对袁氏最后的收场也并不看好。
钱老龙却一愕――她话中所提,倒是初汉典故了,彭、黥二人它年俱死于他们叛服的刘氏手下,看来她倒是以虞姬自况了。钱老龙一时胸中情怀大为萧索――袁辰龙确实才如韩信,雄似项羽,但当前局势,却是他的局势吗?他章 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颇为轩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钱老龙见闻极广,于当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闻,愣了下,就沉声问道:“毕结?”
那上楼的年轻人身形微顿,闻声微笑道:“正是毕结。”
钱老龙愕了愕,心悦于他的气度,淡然道:“看来文昭公手下果还很有几个人材。”
那毕结谦然一笑,落落大方的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钱老龙道:“有事?”
毕结已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适才听闻钱老龙头传话欲与骆寒一见,以雪当年必华兄剑败之耻,约于一月之后,金山顶一晤。恰好小可母亲所出之文家与骆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骆兄也与缇骑袁老大正有些细务未了,能否请钱老将相会之约压后?――骆袁一见,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钱老龙头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扰江湖朋友们的清兴。”
钱老龙如何是喜欢他人干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么近来名声高张、独创‘倒袁之盟’的毕结,面色就一沉:“你凭什么?”
毕结淡淡道:“就凭钱老龙头当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诺。”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愕,萧如与胡四都不知内情如何。钱老龙的面上却阴晴不定,忽一怒而起,冷笑了三声:“嘿嘿,嘿嘿,嘿嘿。”他不答是应还是不应,人却就此一跃而起,不走楼梯,却直跳入楼下街中,如龙沉入渊,郁怒而去。
毕结这时却望向萧如笑道:“如姊一向安好?”
萧如出身清贵,与江南文家与江湖六世家幼时颇有来往,微微一笑道:“好。”
她心中却在盘算:文府之人这次真的是要与辰龙干上了。他们家底本厚,虽势雄如钱老龙,临去之时虽郁怒不满,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应了。文家人――文家人这次这么有意拖延骆寒与钱老龙的梁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毕结看着萧如,却淡似轻烟般地道:“如姊身体一向娇弱,最近江南风起,夜寒露重,如姊还务善自珍摄些好。对了,翰林哥叫如我见到如姊的话,一定要代他传一句话,说他甚为挂念。”
萧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语,她自识得毕结语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声:“我知道了。也请你就此传话给翰林,叫他也万务珍重。――江南多风雨,晦朔不可预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毕结洒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临走在楼梯口犹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得消息,袁老大似乎犹在镇江,这顺风古渡,今天,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
看来他也知道萧如与袁辰龙今日之约,要以此言讽劝萧如。
萧如却浅浅含笑,回声道:“他是有得忙。不过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来不来都是一样的了。”
傍暮的顺风渡口,渔舟趁晚,人迹已疏。萧如与吴四在这渡口静坐,消一消食。脚底的江水就那么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萧如面上的神色却悠渺难测。吴四心中忽扯裂般一痛――而这怎么是我要的一个不快乐的你?――爱一个不知这爱在他心里能重上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终究一见的约会――萧如,你值吗?
却见萧如把一只鞋除了,将一只足伸在足下的江水里,轻轻摇晃着,口里轻轻唱着:“托身英雄属,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歌声袅袅的,分明加进了她的心曲。吴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时都似痴了――宛弱如萧如,就是伤痛也不会一发如疾,她把那伤恨在心中千兜百转,兜兜转转后,吐出她口的,犹只有优柔美丽。
坐了好一时,萧如才缩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洁致,都不似该踏步于这红尘之上的。但长着这一双足的女子,也只有在这红尘的荆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痛。――只想有皈依的爱你,原来却如此的不易。胡四痛得心里都在流泪了。他说:“今晚,不要去了,好吗?江风正好,我跟钱老龙借了一艘小船,咱们今晚夜游长江如何?”
萧如扭回脸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浅笑,那让吴四心中痛伤不已的浅笑。吴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个清明壑智的女子,但请不要再这样笑了好吗?不要!
吴四轻轻道:“留下来。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以我之箫,伴你之歌,也未尝不是一场箫歌百年、岁月静婉的美好。”
萧如的手却恍如微风般地在他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到仿佛根本没有接触过。那却是她与吴四相交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肌肤相触了。只听她轻轻道:“我付出的,我担当。”
――“就是没有人来听的一曲,难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吗?”
说完,她就走了。――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会是首什么样的歌?是不是她临去时在风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诗经》中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就曾唱过的《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象那呼啸而过的风一样,如此偶过,如此暴躁。当你呼啸而过后,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发间如此姿意笑闹的舞荡是不是仅只是一场无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洒然的矜持,装着这场人生可以继续笑傲,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千回百转,如没有人知道我对自己的形影相吊……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不往不来,忧忧我思……
顺风老庙也已沉入夜色。但章 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萧如刚与袁老大定约之时,那时她还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女孩儿,她把她的约定告诉过她在九姓中的闺中密友。那时、她还相信着幸福,也相信‘朋友’。――想到这儿,萧如轻笑了――所以,今晚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因为他们知道她的那个约定。如果她能幸福的话,他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来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已不幸,那将是一出多么好看的好戏!他们要来亲眼瞧瞧这个一向自负超卓的女子是怎样被生活沉入不幸的。
萧如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才走进那偏殿里去。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里,很有一会儿了。他们正在将她等候,他们已知袁辰龙今夜已不可能亲至,要在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颓败之色。――只要有一丝,他们就会裹胁着种种善意、先见、同情,恶狠狠地扑上来,嘶咬掉萧如那最后的一点自恃与尊严的。
但萧如只是微笑,也不掩饰她心底的忧伤。――不掩饰的忧伤也自有它一种高洁的不容轻辱的傲气,座中人见到她这种神态就恨不能扑上来将之撕碎。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
旁边人犹嫌他说话还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采石矶庄上祠堂里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呀。怎么,这等喜事儿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就不让我们代如妹高兴高兴?”
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特告诉大家也会赶来的,不是吗?”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之下,有几个人不觉微生惭愧,便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却似与萧如有着些深嫌,只听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是怎么收场呢。”
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只不过是个人,还能如何收场呢?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收梢。”
说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倒不好违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倒要就此谢谢诸位了。”
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只听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连水荇也一愕,但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图样。她轻手轻脚地又点起了一支香,静静插在月佬像前的那个香炉上,一股优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老――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但牵不来又何妨?――她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要红线。她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绝爱与自伤,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了颈上,那红色的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揉蓝裙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遥对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她来时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书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帖上的。――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只听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就在不远的耳室,他为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来,这下也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笑道:“今天是我许身与你们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这儿一站吧。”
米俨怔住,万没料到今日萧如前来顺风渡口原来所来为此。
然后就听萧如宛转轻吟般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一嫁呢。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气中宛如轻叹。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章 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跪下,用尽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见她在身侧的蒲团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让似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冒然上前。――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从得赠之日她就一直未曾离身的。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有如烟水迷满,只听她轻轻道:“此日结缡,两心不移。辰龙,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来,但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嗓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红公鸡了拜堂。你是不是失心疯抑或花痴了?那袁大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给九姓中人丢脸。”
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她不愿在此时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脸,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还是你留着吧。”
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殿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已潜进一个人,那人大喝一声道:“滚!”
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反讥之时,她被那人一语压住,心中烦恶登时大起,无数难受一时倒转,直攻心脉。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
座中九姓之人已惊道:“钱老龙,是钱纲钱老龙!”
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错,正是我钱纲。别等我出手赶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都给我乖乖地滚!”
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极高,在九姓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独为九姓章 柴、王、孟之辈人人色变,脸上阴晴不定,忽齐齐忿哼了一声,夺座而去,口里犹道:“贱人,贱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门吧!”
那钱老龙见人人都走了,才走进这前殿来,嘿嘿道:“小萧儿,别理他们,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薄礼。他们都是些兔崽子,萧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可认。如果今后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
说完,他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连水荇儿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双目空睁,直到三更。
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梁上忽有声音轻响,象是那人故意发出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梁上那人带笑答道:“不错,正是庾某。萧女史,庾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那人轻轻落下,身上不染一丝梁上微尘。
此刻天上,参星已渺,商星未出,淮上当有一人正自中宵举盏。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旧白的衣倚侧在淮上的风中,他的双目举望天宇――在参与商的间隔迢递之间,庾不信是否该已与萧如面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