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举行的公开课比赛据说是五年一度的盛会。历城区中每年都有一两个老师参加,得奖寥寥,难怪也不再重视。
省礼堂的舞台被布置成了教室的样子,从省城外国语学校和实验高中等地方调过来的学生此时正坐得整整齐齐,十足地好学生。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四位参赛选手的名字,史来穆被排在了最后一个,据说都是他自己抽签手气不佳。
吴语和肖骆离坐在观众席上,等待司仪宣布比赛开始。和来观摩的夹着厚厚记录本的老师完全不同,他们周围坐的都是些长了家属脸的观众,其中还有不知哪位选手七八岁的儿子,不安分地在略显宽大的软椅子上扭来扭去。
很久没有上过课了,听起公开课倒还有些怀念。吴语看着前三位老师讲得严谨又有条理,深刻地感受到了史来穆说“公开课是打磨出来的样品”这句话的含义。
第三位教师讲得尤为“样品”,一腔一调明显看得出精心打磨过的痕迹。那是个身材瘦弱的小老头,之前介绍过来自于某偏远县,和一堆中青年骨干同台竞技未免太勉强了。下台时,小老头儿脖子梗着一晃一晃的,几乎要被空调的风给吹下去。
待到第三位教师讲完上台,大家鼓掌时,吴语和肖骆离像看演唱会似的高高举起双手,向台侧准备登场的史来穆拼命挥舞着。这自然遭到了周围几位的嫌弃。但作为亲友团,该出手时还是出手吧。
史来穆回了一个“OK”的手势,一步步登上台阶。
吴语突然紧张起来。他看到史老师一点都不紧张,肖骆离也毫不动容。他根本不是害怕这节课出岔子,而是想起在书店里看到的异样。他越是担心对句子的解读,就越是没办法放下那段文字。一瞬间,他竟然有点眩晕,好像被关进了一个灰白色的世界,周围静默,只有他一阵赛过一阵的头痛。再抬眼时,史来穆还是端端正正地站在台上,西装笔挺,裤缝线熨得一丝不苟。
史老师开始讲课了。与其他老师让学生起来范读不同,他直接给学生和观众们来了段声情并茂的朗诵。
这是吴语第一次听到史老师的朗诵,声音不高,仍旧是沉稳的。
史来穆的脸部表情变化并不像其他朗诵者那么丰富——说实话,在此之前如果让吴语联想朗诵的现场,他十有八九会在脑子里蹦出梁逸峰(注:不知道此人的请自行搜索视频)富有特色的鼻孔和眉毛,顺便一提,小时候他特反感那些参加朗诵比赛时盘着头发穿着海军蓝背带裙和白衬衫的女生。而现在,他整个人都在享受声音所带来的奇妙触感。没错,就是触感。
初级的心灵感应!
看来史老师玩得挺溜啊……他一定是用了点心灵感应的技巧和诀窍,将表情、动作、声音全调整到大家喜欢的状态了。
如果这还不能打动评委老师,那一定是瞎子和聋子太多,以及脑部受损严重。
一首诵毕,台上的学生们和台下的评委观众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开局印象好,后面得分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果然,调动起了学生的积极性,那些素未谋面的“道具”孩子们踊跃度大幅提升。无论是朗读还是回答问题,抑或是上台板书,几乎个个争着抢着要史来穆点自己。
“用初级心灵感应算不算作弊啊?”吴语悄悄地问肖骆离。
“不算吧……我觉得这用高级心灵感应也不一定能搞定几百号人。”男护士对史来穆的课堂掌控能力相当赞赏。
这要是个妹子,会倒贴吧!
不过软体动物没办法被人类吻,还真是悲剧。吴语想到第一次被史老师拉下水的悲惨遭遇,回过神继续聆听这节混合了未知能力和已知水准的课。
“西当太白有鸟道……”史老师终于分析到这一句了,接下来就该讲五丁开山。
吴语的心悬起来,不知后面那句如何展开。
“下面这一句,有哪位同学能结合注释谈谈你的理解么?”史来穆没有直接讲授,看来满堂灌的方式过时已久,至少在公开课比赛里是断绝了。
吴语睁大眼睛,看台上举手的几十个学生会怎么去回答。
“啪——”
礼堂似乎突然停电了,看不见一丝亮光。
吴语努力睁眼想看清楚,可是什么也看不到。老史真是太倒霉了,早不停晚不停偏偏正讲到精彩之处被打断
按道理说这种规模的礼堂应该会有应急灯。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靠近最旁边的安全出口灯还是没能亮起来。
而声音也仿佛被吞并,听不到学生的骚动,观众的议论,司仪的致歉。
吴语想起有次去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也是停电了。那阵势,观众没能掀了影院顶棚就算有修养了。
莫非是省城的人格外懂得应付大场面?
“肖骆离?”他试探地喊,向邻座摸过去,但是所触之处,只有毫无形体的黑暗。
“老史!”吴语放开喉咙叫。没有回音,空间看来并不宽敞。“史老师!”他又喊。
天!不就是讲一句“地崩山摧壮士死”么!奇怪的家伙那么多,坑谁不行啊,坑到平民算啥!
“史来穆!!!”吴语忍无可忍地喊。倒不是对那团奇怪生物有意见,只是在这种环境里,他得随便喊点能壮胆的话,好让自己别无聊死。
“来了来了来了——”喊出去的声音居然有回应。吴语站起来——他一直保持着坐在观众席上的姿势,这会儿腿竟然感觉到麻。
史来穆的声音仿佛从黑暗外传过来,很近,但就是看不见。
自己不会瞎了吧!吴语开始想到些不吉利的东西。
“老史——”他扯起嗓子,顾不得那么多,“救命——”
一道光像是从地球之外撕开来,但不是灯火那样刺眼的强光。吴语似乎包裹在黑暗之中,而黑暗仅仅局限在他的周围。他再次伸手,依然够不着黑暗的边界。
这就是所谓的异次元?他有生之年还能体验一次?
“快出来吧。”史来穆从不知哪里开出的裂缝探出脑袋。
“好嘞!”吴语应声从那团黑暗里爬出来,满心欢喜地以为能重新见到绚烂缤纷的世界了
迎接他的却是灰白,从礼堂的金色天花板到台边的红丝绒幕布,再到自己坐着的宝蓝色软椅子,概莫能外。
这是……色盲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周围的观众不见了,那些台上正举着手抢答问题的学生也不见了。台上的临时讲台前仍然站着史来穆,隔自己远远的,但声音的确是从那儿传出来。他本能地向有人——尽管算不上真正的人类——的方向冲去,世界末日般的寂寥感在他心头沉沉地压着。
“我们转到异次元啦?”
“对。”依照吴语的脑洞,猜出这结果并不费劲,史来穆也没有再去渲染气氛,“所以才比之前更加危险。”
“还……还有人在这儿么?”
“肖骆离也许在,但是我没找到他。”
“那……你是咋找到我的?”吴语有点儿开心起来。
“你?”史来穆冲他笑了笑,“就坐在那边椅子上,一动不动,魂像被抽离了一样。我叫你的时候,你双手胡乱地舞着,还做了个分开帘子似的动作抬脚爬着走——”
“——哎哎哎我那是以为自己掉黑窟窿里去啦!”
“别担心,你被‘混沌’困住还能有意识,说明……”
“说明我不愧是你选中的全能小助手对吧!”吴语想去邀功,“话说触发这种异次元空间的钥匙,是不是你讲的诗?”
史来穆对吴语的推论有些意外,但很快点点头,回应道:
“差不多,我想我们至少接近了关键人物。”
“我们要开始打boss啦?”吴语兴奋起来。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新手村练级不足五次就正式开始boss之旅的模式,只好转换了话题,“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需要找的人?”
“很简单。”史来穆胸有成竹地说,“你能看到超自然的东西,所以你只感觉到被黑暗包围了,并没有实质性地被吞并。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这种类似‘障眼法’的屏蔽手段,只对最普通的人类有效,而对所有超自然生物的效果都不明显。”
“所以……现在活动着的……就像百鬼夜行啦?”吴语虽然觉得自己过于苍白的皮肤和白头发在这种灰白世界里毫无违和感,但作为爹娘生养的自然出生的人类,他还是害怕出岔子的。
“可以肯定的是,你看到的活物就是超自然生物。不过别担心,普通人类复原了,是不会记得这些事的——‘有关部门’的记忆清除技术来源就是这个。”
如果每次清除记忆都要黑白灰地折腾一顿……吴语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没有被划入“普通人”的行列。这是他头一遭因为自己的特殊而骄傲起来。他受过的那么多嘲讽和讥笑,到现在都成了活在异空间的证据。
“总之我们先从礼堂出去呗。”他乐观起来。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乐观。礼堂外的自动贩卖机仍然“嗡嗡”地响,电没有停止输送。食物和饮用水足够他们在这里慢慢探寻的。
吴语摸着口袋,还有一张去超市时办理的省城一卡通。他买了两罐可乐,先从贩卖机下掏出一瓶递给史来穆。待到他掏第二瓶的时候,却怎么都捞不出来。
吴语俯下身,往贩卖机里面张望。
他朝里看,一只眼睛直直地对着他。
是属于人类的,黑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