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不要管他说什么。”史来穆看起来颇有些担心,“搞不好他会抓住你的软肋,那样我们就更危险了。”
“可我真的被他抓住了软肋……”吴语落败下来。他放开自己父母的手,蹲在地上。
“看,他自己都承认了。”沈慕还在煽风点火。
肖骆离再也忍不住了:
“你见过哪个实体是可以被水溶化的哦!”他的眼睛慢慢变成金棕色,瞳孔里闪着火焰的光。一对翼膜从他凸凹不平的背部鳞甲中伸出来,恢复成为一条龙的形态。狭窄的走廊很快就被他给占据,却依旧无法让沈慕后退一步。
龙的鼻子里酝酿着星星点点的火苗。他连观望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只来得及多说一句话:
“你想看实体对吧,我来帮你打碎这些影像好不好?”他瓮声瓮气地说,“龙焰可以治愈,也可以还原的呢。”
“别——”史来穆打算伸手阻拦。但是已经晚了。红龙的火直接朝着吴语和两位已死之人身上扑过去。在吴语的触觉中,火是温的,伤害不到他的皮肤。然而他还是站在了自己父母的前方。
让自己来保护吧,就算只有最微弱的力量。
“我能碰到他们……”吴语喃喃道。
龙焰朝自己这边扑上来,又向两边分开了。
吴语起先以为,是自己突然爆发小宇宙分开了红龙的火焰。可是很快,他便发现并非如此。
父母亲的身上笼罩着一层纱似的薄膜,沈慕的小指正对着它。
换而言之,沈慕只需要动动小指头,便能产生一个足够抵抗龙焰治愈效果的防御罩了。
“能抓住就是实体,你见过哪个影像是这样真实可信的?”沈慕有些不悦。他将小指上挑,像是要剔除面前的一缕灰。那层薄膜顺势而动,张开并逐渐消失。这时候吴语才发现,去掉了薄膜后,父母的脸也清晰起来。刚才的水只是泼在了那层薄膜上,并没有让两人的身体和面部遭到任何扭曲。
这让吴语更加犹豫起来。本来他都已经打定主意,认为自己父母的出现是虚像,现在又发现了沈慕的能耐,更加不能确定真实与否了。
而沈慕还是一副老头模样,手握成拳头捶捶后腰,咳嗽着收回手:
“我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这两位重要人物——”
“到此为止。解决完了第二天我还要准备开学典礼。”史来穆说着就要往前走。
“我明天也有开学典礼。小地方的学校,任务不比你轻松。如果我就这么被你唤来的制服男们带走,我的学生也不会同意?”
“你根本不配用老师的口吻来说话。”
“既然我不配,那你也不配。都不是人类,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教育人类的子孙后代?因材施教,发挥能力,才是遵守本性,自由要节制干什么?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猛兽,被困在水族馆里的海豚,被圈养的马和羊。人类修了狭小的笼子名曰监狱,修了巨大的笼子名曰学校,你倒成了他们的帮凶。”
“你认为学校是监狱?”吴语看到史来穆几乎要不冷静了。那个冷静的人民教师终于被激怒,自己还在真实与幻觉中犹豫,帮不上一点儿忙。他低下头,自己长高了以后,就能够看到母亲盘了发髻的头顶,也能和父亲一比高低了。小时候自己总是仰望着高高的背影,很快就变成俯视,再后来只能伏在冰冷的碑上回忆。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父亲的头发甚至都没有白。他一直都有染头发的习惯,母亲说他的黑发好看,也总买来无铅染发剂,给他一点点的涂上。吴语也帮父亲涂抹过,那能够让他忘记学校里被人当做空气或当做怪物的时刻。过年的时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帮忙。再过了半个月,他们就要出门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了。
吴语还在回忆,眼睁睁看着史来穆继续走向沈慕:
“只能让超自然生物发挥优势么?你觉得因材施教是要让超自然生物毫无节制的自由,那么相对来说算是弱者的一方,还来不及看清这个世界的美好,就不得不成为所谓强者的牺牲品,甚至无法施展出自己最独特的一面,算是给他们自由了?”
“我知道你袒护人类。”沈慕一脸的无所谓,“就因为他们弱小吧。”
“那是因为他们有学校这种教育和评判的机构,而我们没有。”史来穆说得很激动,维持了人类肢体状况的双手都出现了软化趋势,“史莱姆村的标准是在沼泽地里施展本领,龙的评判标准是燃烧的火。可其他生物不会这么认为。那么多生物都选择在人类社会里隐藏自己,平静生活,除了有相对公平的准则,也有辛辛苦苦维持着的和平秩序。”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只相信弱肉强食。”
“你这个顽固的——”
“咳咳咳,我现在是个老头,请叫我老顽固。”
史来穆看样子要挥舞出几条触手冲过去了,肖骆离连忙拦住他。
“我也正好找沈慕有事哦。”他生怕出了乱子,“能让龙焰失效,倒要看看手段如何啦。”
“让一条龙给你当保镖?亏你想得出来!”沈慕轻蔑地转过去看吴语,“听我说,没关系。软弱不是问题,只要你能牢牢地把弱点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交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租客。你一直希望自己还有个家,完整的。现在我给你带过来活生生的爹妈,史来穆又给你毁干净了。”
“不。”坚定的回答让沈慕出乎意料。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甩开了紧紧抓住的两只手。
“我爹妈早就去世了,你蒙不了我。”吴语用力说出了这句话。他能狠下心,已经是自己承受力的极限了。他知道过去的一切都是像薄膜笼罩时那样不清晰,想找到当初其乐融融的避风港,回天乏术。
“哦?”沈慕玩味地看着他。
“我老爸的头发是我亲自帮忙染的。”
“祝贺你家庭幸福。”沈慕说。
“可过了三年多他的发根还是黑油油的?”吴语退了一大步。这一步让他自己和父母明显地区分开来。母亲伸手想拉住他,可他甩手的动作显得无比坚决,“这些都是你捣的鬼,差点儿就着了圈套。”
“看来你连最看不起的人类都没法骗过去。”史来穆舒了一口气。
然而沈慕却哈哈大笑起来。用着一具老头的身躯,玩儿命地狂笑,显然对他来说太过勉强。一直笑到咳得喘不过来气,他才停下来:
“我骗一个区区人类干什么。要不要我来解释解释,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他作为你的助手。又或者说清楚,你对他隐瞒了多少东西?”
“不要说。”史来穆伸出了触手,想直接封住沈慕的嘴。蓝色的胶状物很快被两条绿胶给拍了回去。
“你忍不住了?怕事情败露了?”沈慕转头,冲着吴语继续笑,“想就这么打马虎眼,我可不同意。毕竟,你招助手也不会完全选择人类对吧?”
“不是人类?你啥意思啊!白化病你就这么调侃,歧视太严重了吧!”吴语很想借题发挥。但他突然看到了史来穆的脸——前所未有的复杂表情。失望、愤恨,甚至还有些释然。“老史,你咋了?”他连忙询问道。
身后,被他甩开了手的父母亲走过来。他们的手重新搭在吴语的肩膀上:
“有不开心的,告诉我们就行。”
“别学我爹妈讲话!”吴语急着看史来穆,肩膀抖了了几下挣脱开。但他看到了父亲的脸和眼睛,从里面透出的期盼绝对不是虚象所拥有的。
“可我们不是虚假存在的。他说得并没有错。”母亲的眉头微蹙起来,“我们并没有死。”
吴语错愕地站着,以为自己的耳朵灌进了奇怪的东西。
“很好。”沈慕用力在虚空中敲击了一下,空气像是裂开的墙壁一样吐出一条发光的缝。他便迅速地化成一滩绿色的胶体,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你说……什么?”吴语看看母亲,又看看史来穆,“那骨灰是怎么了……车祸又是怎么了……我在殡仪馆里告别的遗体是——”
“够了。”史来穆的声音很小,“比起我来,你的亲人更有资格告诉你真相。”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进屋去说么?我现在没有钥匙了。”母亲轻轻地问。史来穆点了两下头,示意可以开门。吴语机械地动着脚步,突然腿一软,幸亏旁边的肖骆离及时搀上一把。
“嗯,你现在的朋友真的很不错。还记得么,我们一直在告诉你,永远不要放弃。”父亲说。
永不放弃,对,这是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从小被人欺负,或者功课没法完成,甚至再早一点,害怕太阳而不敢出门,害怕被取消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回到家里沮丧地说,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