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区中的大喇叭广播里就没得安生，又是校长关于年前问候的致辞，又是教导处关于假期作业的要求。可能是为了缓解学生们的焦躁情绪，几段讲话间还夹杂了两首轻音乐。只是高音喇叭效果实在惊天动地，轻音乐也给生生变成了重金属。吴语显然是睡不着了。他本来想就趿拉一双棉拖鞋下楼看看，出门发现雪还没化干净，只得回屋去套他的羽绒服。
大喇叭里又一阵电流声，喊着让各班志愿者代表下楼集合，准备假期前的扶贫慰问。广场两边都是树，积了不多的雪，挺有节日气氛。学生们集合前便在树下打打闹闹，戳一团雪块儿互相投掷。
吴语打量了一圈周边的小店，能关的都已经关上了，回家过年的不在少数，街面上顿时显得冷清。他看着学生在门口广场上越聚越多，他也凑到门外。
门卫大爷在军大衣袖管里抄着手，跑出来找吴语套近乎。
“吴老板今天还做生意啊？”
“可不是，还有老师在我这订书了。学校今天就散学典礼啦，后面你们工作该轻松吧。”吴语无不羡慕地看着校园里背着书包跳来跳去做大扫除的学生。
“寒假也就是巡逻，注意点安全，还算好。”大爷勾着下巴，“开始了，看看？”
高音喇叭里一阵嘈杂的电流，紧接着传来了史老师铿锵有力的声音：
“同学们，一年一度的假日送温暖活动即将开始了……”
对绝大多数在广场上蠢蠢欲动的学生而言，史老师的话就是假期来临的信号。他们送点米，扛点油，基本上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年去了。这会儿，下面也显得格外躁动。
史老师站在广场正前方，清了清嗓子。
吴语没有听到他继续演说——昨晚说是要写演讲稿，可那张也许是演讲稿的纸现在正放在广场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他能感觉出史老师的不怒自威，眼神伴随着推眼镜的手指头往上扫射，再往下挪移，确定于前排几名讲得正开心的学生身上。
校门广场上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绝对与史莱姆的本体属性无关！吴语可以肯定这一点。他读书时没少见过老师训人，最厉害的并不是拍桌子打椅子的暴怒，绝对是无声胜有声的威严。
“哟，新换的主任确实有一招儿。”门卫大爷凑过来说，“学生吓着了。”
吴语没接话茬，因为他也感觉到了寒冷空气中的压迫力。隔着校门，那种压迫力依旧扑面袭来。
高音喇叭终于又响了，吴语大喘一口气。
“怎么还不放学呐？”他掩饰着自己被震慑到的事实，“我还等着那几个老师学生来拿书呢。”
“要我说啊，书店老板做成你这样可真不容易。”大爷并不在意史老师对学生提了哪些尊老助贫的要求，“能守着顾客发货。”
“都是熟客，门口长期生意，靠小店吃饭嘛……”吴语很难不把注意力集中到讲话上。史老师在广场上讲得慷慨激昂。在那些言辞中，所有的学雷锋活动都成为了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没有这次行动就不能称之为拥有人格。
简直比洗脑还让人心悦诚服！
吴语很庆幸，这位房客选择的职业是老师。而不是同样西装革履出门，风尘仆仆归家，见到人就凑上去问一句：“您听说过安利么？”
史老师的演讲已经快要结束了。根据学校钟楼上显示的时间，这次演讲的总时长并没有超过五分钟得迹象。
吴语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演讲就应该像女人的裙子一样越短越好。没记错的话，这么带有老派男人幽默色彩的话是林语堂说的。他其实并不喜欢这话，就如同欣赏不来夏日街头的迷你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阳光对视线的阻碍。更何况，好的演讲得有个有吸引力的主题和短促有力的结尾
现在就看史老师如何收尾了。
学生并不惊讶于大冷天还穿西装的老师如何保持在寒风中矗立，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有何时出校门。眼见着史老师的手在空中短促有力地一挥，几个按捺不住的毛头小子已经开始啪啪啪地鼓起掌来。这只能让史老师的演讲又一次停止，同时也遭到了队伍里几个班干部模样小姑娘的嫌弃。
“最后，希望大家享受一个平安祥和的假期！”
广场上先是掌声，紧接着便掺杂了欢呼，最后全变成欢呼声了。
隔着校门，吴语也能看见史老师微笑着摇头。
门卫晃悠着走进传达室，准备打开校门。
欢呼声已经压过了一切做大扫除的嘈杂，几乎要破门而出了。
“喀拉——”
欢呼中突然掺杂了一阵树枝断裂的响声，本来积雪不算厚的树枝应声而落，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折断了一大片。
学生们都在操场上傻兮兮地站着，想不出如何躲藏，更想不出应该往哪个方向逃。即使做过无数次疏散演练，他么也无法应付积雪的百倍增加。
更奇怪的是，那已经算不上是积雪，几乎可以称之为雪崩，而且是直接从天而降的雪崩。
它找不到源头，也找不到将要落下的方向，只是一味倒下来，似乎要覆盖广场上的每一个学生。
倾泻，如同泼洒一般地倾泻，并且愈加急促，任何一个人直接站在下面都会被直接压扁。
这些孩子唯一能做的，只有蹲下并且紧紧抱着脑袋。
门卫大爷并没有开门，应该也被吓到了。
史老师早已不见了。确切地说，是那个身为教师形态的史老师已经不在广场上了。
如同在江边游泳时那样，他已经迅速地膨胀成一个大球，中空且半透明。雪崩即将压下来的瞬间，那团由蓝色果冻构成的半球早已稳稳当当地罩在了所有学生的头顶。
雪重重地压下来，触到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蓝色表皮，又迅速地弹开。断裂的树枝戳在表皮上可就没那么轻松，有些枝梢明显在表面划过并停留。
吴语迅速地拨打110。他已经习惯，这种问题的处理者一定是戴着黑墨镜的“片儿警”们，只是不知这次大范围地清除记忆需要多久。
而他更感到不安的是，雪崩前一秒，他分明听见广场树枝上传来一声轻而细的笑声：
“嘻嘻！”
他抬头去找，断裂的树枝上空无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