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字季鹰,具体生卒年不详,《晋书》本传言其卒年五十七,大体与西晋相终始。他出身吴地世家,张姓是苏州著姓,其父张俨官东吴大鸿胪。他是由吴入晋的名士,又是由朝至野的典型,行为超凡脱俗,属于清狂放达一派。张翰本甚有才能,《文士传》记载:“翰有清才美望,博学善属文,造次立成,辞义清新。”(《世说新语·识鉴》篇注引)史载张翰有集二卷,但已经散佚,目前仅存诗六首,残赋两篇,以及个别残句。张翰还是个书法家,《法书要录》《墨池编》《书小史》等古代书法典籍都有张翰善草书,“攀附张(芝)、索(靖)”的说法。张翰的心路历程既有由官宦之家至弃官之隐,又有亡国之余的复杂心理。其人格表现则主要倾向于道,可从四方面来说。
“江东步兵”。张翰的传记不长,但多有“纵任不拘”,“任心自适”(《晋书》本传)之类的断语,时人号为“江东步兵”,将他拟作以放荡不羁著称于世的阮籍,可想其狂放之状。毁弃常礼,自是步兵风范。如挚友顾荣死,他前去吊,径取琴奏曲,离开时又不按礼执主人手,完全是七贤之状。《世说新语·任诞》言:“贺司空入洛赴命,为太子舍人。经阊门,在船中弹琴。张季鹰本不相识,先在金阊亭,闻弦甚清,下船就贺,因共语。便大相知说。问贺:‘卿欲何之?’贺曰:‘入洛赴命,正尔进路。’张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载,便与贺同发。初不告家,家追问乃知。”这件事比较典型。此事虽然不复杂,但仔细想想大有违于世者数。听到陌生人弹琴声清可人,多听则无怪,然而直接下船去人家船上听,就不是一般人所常为。才见面,一起谈说投机就久谈甚至共饮也可理解,但是直接呼对方为“卿”则是当时常人所无之事。一般十分亲密的关系才可以,而张翰与贺循才相见几分钟!听说贺将去洛阳,就表示自己也有事要北上,立即寄寓他船上共行。且不说张翰是否真的恰巧要去,还不熟悉就如此“贸然”同行,常人会吗?最后自己要出远门,竟然不与家人说一声就跟着“陌生人”走了,简直毫无“世人”意识、行为常识与习惯。言其狂,应该没有问题。晚唐诗人韩偓《格卑》诗里说:“东晋清狂数季鹰”,可见其名远扬。他的这种不拘不滞,师心使气之举,完全无视人世间的常规常礼,一凭性情而行。
“山林间人”。他曾对好友顾荣说:“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久矣。”(《世说新语·识鉴》注引《文士传》)传达出自己的心志在于任纵自然,不以世务为怀。所谓“山林间人”就是隐遁之士,不在官场商场活动的人。显然,张翰与那些“朝隐”之士还是不同的,连清谈都舍弃了,自然俸禄也不要了。齐王执政时辟为大司马东曹崑,却在秋风中思家乡,即唱《秋风歌》(又名《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自此再无求仕之举,唯以饮酒纵乐为事。他的隐志不仅不务当世之事,而且不顾身后之名,远出先儒的“三不朽”观念,更为彻底:“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识鉴》注引《文士传》)有人以为这类举止言语所反映的思想意识与阮籍大异,是纯狂放,而不是有为有块垒之放(戴逵)。其实两者对世态的忧虑是一致的。他告顾荣:“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亦难。”(同上)所忧所虑不减步兵,只是张翰更彻底地摆脱了官场羁绊。戴逵是东晋人,言阮籍等处于魏晋之际者的处境,不会很碍事,但是说西晋末年的人,就不那么方便了。其实从当时形势的复杂与险恶看,西晋后期不减正始。后人不察,以为戴逵之论乃可称不刊,遂否定元康之故。
至性之人。张翰遗落世事,任心适意而为,但他对亲情与友情是相当执著的。其至孝,《文士传》曰:“性至孝,遭母艰,哀毁过礼。”(《世说新语·识鉴》注引)其挚情,见与顾荣交。他被齐王辟为东曹掾,感觉世态危机,就对顾荣说:“天下纷纷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世说新语·识鉴》注引《文士传》)嗣后,顾荣也整天狂饮烂醉,得以脱身回到故乡。顾荣卒,他前去吊唁,“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世说新语·伤逝》)对挚友可谓生前尽朋友之谊,卒后尽朋友之情。不顾常礼,哀恸过礼,尤其是为死者奏其生前喜欢的曲子,似与死者心神交融。对真情的执著与炽热,使人难以相信竟出自不计得失,不顾荣辱,身前身后什么都不萦心的名士!或许正是这片纯真的情感世界才是名士栖居之所?
知机之人。任何一种行为方式就其自身很难说是与非,因为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判断标准,如果有,那也是形而上的,盲目的。对张翰他们的放诞任达,当时人颇能理解,认为是“知机”或曰“见机”:“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世说新语·识鉴》)他弃建功立业之“不朽”,而回家无所事事终身。东晋就有人批评,后代否定者更多。但是从前引可知,当时人都认为他是正确的!显然时代的隔阂导致后人不容易理解前人,自然也有不关自己痛痒往往言说轻易的因素。张翰本来才能突出,前引《文士传》“有清才美望,博学善属文,造次立成”,可以证明。但是,他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乱剧一幕接着一幕。若积极参与其间,无功可言尚在其次,枉送性命,甚至获得千秋骂名倒是真。他在《赠张弋阳诗》中说:“时道玄旷,阶轨难寻。”他有过寻找通途的经历,但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因此他只能“昆弟等志,托兹幽林。玄墨澄气,虚静和心。”“逍遥永日,何求何索。”“潜光重阴,抱悴如荣。”“人亦有分,或通或否。”他的《杂诗三首》说得更明白:“嘉卉亮有观,顾此难久耽。延颈无良途,顿足托幽深。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欢乐不照颜,惨怆发讴吟。”他看到时势艰险,前途迷茫,只有遁迹幽林,虽然无奈却尚能保全性命于乱世。他的《杖赋》有残篇曰:“良工登于层峦,妙匠鉴于林阿。顾眄乎晞阳,投刃乎直理之柯。”其意也颇可玩味。
张翰的人格表现也得到了一些后人的理解甚至赞赏。如孟浩然《永嘉别张子容》:“日夜故园意,汀洲春草生。何时一杯酒,重与季鹰倾?”(《孟浩然集》卷四)拿季鹰来称呼自己的好朋友,可以在“故园”倾酒倾情。宋周密《三高亭记》曰:“季鹰、鲁望,萧然臞儒。使有为于当年,其所成就固不可渝度,要皆得道见微,托屣天刑,清风峻节,相望于松江大湖之上,故天下同高之。”(《齐东野语》卷十六)这是对张翰的出处说得相当透彻的。宋朱临《三高赞》表达更明:“翘翘季鹰,江东步兵。抗心世务,俯首尘缨。顾时多艰,无日升平。秋风动地,鲈脍驰情。载惟羊酪,不似蓴羹。终焉故国,江水永清。”(《浙江通志》卷二百六十八)对张翰因时势艰难而佯狂退隐作了准确阐释,也表达了对其清高气节的赞誉。苏轼也很赞赏张翰:“浮世功劳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东坡全集》卷六)清代毛奇龄还在其《登吴山兰若同张孝廉》说:“中天化雨迷香象,落日秋风对季鹰。我欲远寻蓬岛去,何年东望海云蒸。”(《海塘录》卷二十四)应该说,除了喜欢用一种标准衡量不同时代所有人以外者,一般具有一定的客观态度的研究者,都会从实际的历史状况去认识和评价前人的人格及其表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