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孔子二十世孙,“建安七子”之一。孔融幼年即以知礼与聪慧显名于世,受到司徒杨赐、大将军何进的辟召。曾为北海相,整顿风尚,兴学教化,史称孔北海。黄巾起义,董卓肆恶,孔融自负其才,志欲靖难而谋略不逮,竟遭被逐,妻子被掳。曹操奉献帝都许昌,征融为将作大臣,后迁少府,这样就与曹操同朝。开始,孔融对曹操颇有好感,曾为其鼓吹并荐士,以为匡扶汉室有望。但是,时间一久,孔曹渐生矛盾。孔融对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颇为愤怒,而自身又深受汉末清流名士影响,恃才傲物,疏宕狂放,不识时务,故作戏侮之举,最终被曹操以“不孝”等罪名所杀。孔融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隋书·经籍志》著录其集九卷,在东汉作家中仅次于班固(十七卷)、崔駰(十卷)、张衡(十一卷)、李固(十二卷)、蔡邕(十二卷)数人。其风格也颇慷慨任气,他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作家与“建安风骨”的重要开创者。
身处汉魏之际,又生于圣人之族,孔融自然更多地带上了汉末党人名士的风度;时移世易,天下已非旧日,孔融仍以旧习陈规应时,难免触处抵牾,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新时代的气息,并在盛气激情激荡下,不经意地发出了与传统迥然不同的声音,成为魏晋的新声,对后代产生着深刻的影响。孔融的过渡性人格,很突出,也很典型,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才异议殊。孔融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早年即以“异才”著名。《三国志·崔琰传》裴松之注引《续后汉书》曰:“时河南尹李膺有重名,敕门下简通宾客,非当时英贤及通家子孙弗见也。融年十余岁,欲观其为人,遂造膺门,语门者曰:‘我,李君通家子孙也。’膺见融,问曰:‘高明父祖,尝与仆周旋乎?’融曰:‘然。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众坐奇之,佥曰:‘异童子也。’”这样的奇思妙想,一般成年人也不会有,何况十余岁的孩童?宜乎众人以奇异目之。孔融还好学博览,《后汉书》本传言其“性好学,博涉多该览。”说明他涉猎广泛,才气高盛,视点高远,重大略小,而思维方式在于通览大体,而非精细。这种才能特点在他以后的生涯中多有表现。例如为北海相,所举皆合大要,无所瑕疵,但所行均无所成,可见其宜乎言大议而不宜务实事。孔融之博览群书熟识典故,在他的作品中有突出的表现。如《上三府所辟称故吏事》中,言不满二百,用典近十处;《荐祢衡疏》四百余字,用典二十余处;《答虞仲翔书》百余字(残缺)就用典九处;《上书荐谢该》文(现存)不满四百,用典达三十余处。在朝廷议论中也是引经据典,大发其宏论。对使山东而结纳袁术的马日磾,朝廷议欲加礼,孔融独自唱“未忍追案,不宜加礼”(《后汉书》本传);时论多欲复肉刑,又是他建议不可;刘表有僭伪之行,融建隐其事而崇国防之议。值得注意的是,孔融所论,多与众不同,却又以大量先例为据,议论宏阔,很富有论辩力,故常常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孔融特别喜用典故,不仅因为熟读典籍,博览群书,而且也因喜好扬才露己,一泄其自负之气。自然,孔融的言论大体与汉末的清议相关性更为密切,与后来的清谈内容与方式距离远些,但是清议实际就是清谈的前驱,尤其是他那独持异论,论辩灵动的特点实为清谈先驱。
其二,志高才疏。孔融的志向很高远,《后汉书》本传言其“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这是很符合他的实际的。孔融有相当深的正统思想,又深受汉末党人影响,他的志向是在匡复汉室,这是很不实际却是当时许多士大夫的共同理想。为此,他在董卓手下常常大发忠君憎奸的议论,以致董卓派他到黄巾军活动最活跃的地方去任北海相;他刚至许昌不久,就向献帝建议在京城附近划出一片地方直属皇帝管辖,以分曹操势力;当他发现曹操之意并不在于复汉,而是在于移鼎,就处处与曹操为敌,扰乱他的施政,讥讽他的行为。可以肯定,与曹氏阵营里的大多数人不同,孔融始终是以恢复汉室作为使命的。但他是个善于大发奇论而不谙实务的人。任北海相期间,他似乎动作很大,也很堂皇,但根本不切实际,毫无建树,一败再败,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成了俘虏。再以其识鉴看,孔融确是个不务实的人。司马彪《九州春秋》云:“其所任用,好奇取异,皆轻剽之才……其自理甚疏。租赋少稽,一朝杀五部督邮。奸民污吏,猾乱朝市,亦不能治。”“王子法、刘孔慈凶辩小才,信为腹心。左丞祖、刘义逊清隽之士,备在坐席而已。”(《三国志·崔駰传》裴松之注引)最典型的就是向曹操推荐祢衡。祢衡不失为一个具有异才的人,其文学成就也有可观,但其性格放浪,恃才傲物,行为乖僻,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在群体中立身做事的人。孔融的推荐,虽然让这个异能之士出山了,其结果,对曹操来说任用了一个侮辱自己的人;对祢衡来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完全可以看出孔融的“行政能力”。从当时实际看,三国鼎立已是既定的大势,汉室的恢复显然是绝不可能之事,可他还在作这样的幻想,足见他对实务的无知。
其三,刚直纯正。虽然魏晋南北朝史称儒学衰微,但是曾经统治几百年的思想意识早已扎根,成为人们的“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成为人们的行为习惯,尤其是汉王朝刚刚崩塌的时候,欲拯救者不乏其人。孔融与汉末名士声气相通,多所交游,还在十六岁那年私藏被通缉的党人张俭。他又是圣人后裔,世沐祖泽。他有七岁让梨的美谈。私藏张俭事发后,与兄孔褒争着担当其罪,以致郡县不能决。在北海相任上,“立学校,表显儒术,荐举贤良郑玄、彭璆、邴原等。”(《后汉书》本传)在朝廷议论大多引述《春秋》大义。他反对曹操主要的也是在于尊汉忠君,并不是当时曹操对他有什么不恭。所以说孔融的思想及立场基本上属于儒家的,在道学、杂学流行的建安时期是比较纯正的。本传又说他“性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融闻之善,若出诸己,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称所长,荐达贤士,多所奖进,知而未言,以为己过,故海内英俊信服之。”“京兆人脂习元升,与融相善,每戒融刚直。”从上述简要事例可以看出,孔融的德行之高尚纯正,远远超出平常之儒生,即便以先秦的君子标准衡量,也不逊色:“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荀子·不苟》)。他的《临终诗》说:“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至死还保持着自己亮直纯正的秉性。他在评价别人,推荐人才时也是特别注意其品性是否直纯。如《卫尉张俭碑铭》:“其先张仲,实以孝友左右周室。……君禀乾刚之正性,蹈高世之殊轨,冰洁渊清,介然特立,虽史鱼之励操,叔向之正色,未足比焉。”对张俭的正直纯洁特别击赏。其实,作为党人名士,张俭更重要的在于为救将倾倒的汉室,蹈死不顾,忠义之气凌霄。孔融的“张俭观”更多地体现了自己坚持的操守。徐公持先生对孔融的看法很有道理:“以清德及才学自高,崇尚名节,轻蔑权贵,抗节侯王,甚至发展而为危言危行。”正因为他纯正而又刚直,因此他在董卓当权时多发触怒奸臣之言;在北海出现危机时候,他不愿向具有实力但居心叵测的袁绍与曹操求救;在许昌,虽然曹操对他很尊重,但是发现曹操的真实意图后就坚决反对,经常捣乱;即使已经得到过赋闲的警告,但是仍然大放厥词,直至被杀。我们可以说,孔融的刚直纯正,既是对汉末清流党人的继承,也是魏晋名士自身的人格特质,对后代影响至深至远。
其四,流宕不检。文人多有不拘小节的特点,而孔融在这方面偏至流宕不检,发言举止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他出身名门,少即知名,且确实秉性聪慧,又在党人名士盛行于天下时渐渐长大,深染清流名士风习,这些就是孔融“流宕不检”的主要原因。他在时势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之后,依然保持着这种风度,在董卓与曹操之下,他们或许考虑孔融在士林的巨大影响力,而孔融自己的言行尚未对执政者构成致命威胁,一次又一次的有惊无险,也使他产生了错觉,以为无论如何他至少不会有生命之忧。以至于依然故我,我行我素,直至被杀。孔融少年时候,不仅有“异才”,也喜好游戏。就是那次去李膺家,得到众人称赏后,被晚到的陈炜泼了一盆冷水:“人小时了了者,大亦未必奇也。”孔融立即回击道:“即如所言,君之幼时,岂实慧乎!”(《三国志·崔駰传》裴松之注引《续后汉书》)虽然聪慧可喜,但是如此游戏别人,与其素所奉行的儒家之道则大异其趣了。孔融作《离合作郡姓名字诗》,二十二句四言诗,拼成“鲁国孔融文举”六个字,全属游戏。他看不惯曹丕娶袁熙妻子甄氏,就杜撰了一个“周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的典故来戏弄曹氏父子;将曹操征乌桓与肃慎不贡楛矢和丁零苏武牧羊相提并论。孔融的游戏应该说有炫耀自己才能的因素在,但是只顾自己娱乐取笑,不顾后果,也不管是否合适,那是他的“名士”派头害了自己。例如,曹操征乌桓事实证明是正确的,孔融自己也根本不懂军事,这样嘲笑曹操,显然是胡闹。他的《难曹公表制酒禁书》,及后来的《又书》等等,文气旺盛,辞采华丽,以文论文,不失美文,但是细究其理则纯粹是大放厥词,无理取闹。孔融还行为疏狂,完全不虑后果。《后汉书》本传载:“建安元年,为袁谭所攻,自春至夏,战士所余裁数百人,流矢雨集,戈矛内接。融隐几读书,谈笑自若。城夜陷,乃奔山东,妻子为谭所虏。”战斗如此惨烈,所剩如此凋零,而他这个负主要责任的人竟然隐藏在桌几后面读书,且“谈笑自若”!无怪乎妻子成为别人的俘虏了。孔融看来是个只能发议论,著文章,而不能干实事的“名士”。他与蔡邕交情很深,在蔡邕死后,正巧有个虎贲士外貌与蔡邕很相像,“融每酒酣,引与同坐,曰:‘虽无老成人,且有典型。’”(《后汉书》本传)他的行为放诞可见一斑。这种随心所欲,不检礼节的方式正是后代名士常有之事,但是孔融当时,这样的疏狂还是不多的。这样的行为,与他信奉的儒家礼教大相径庭,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老子的“自然”,应该是天下大乱之后,儒家的伦理秩序本身已经遭到了破坏,社会混乱之下,孔融也不免沾染放任的习气。
其五,使性任情。鲁迅曾经就孔融因反对曹操禁酒等事而被杀,发表了如下的议论:“曹操是个办事的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的话。”“说话自由”正是孔融这样的名士习惯。这种习惯若出于偶然或者无意,那仅仅是习惯问题,但是孔融的“说话自由”与其政治态度有关,从根本上说是有意与曹操捣蛋,因此“自由”得更彻底更激烈,而且矛头更准确,更让人难受。他的“自由”程度,已经到了专门作对,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主要倾向于挖苦讽刺曹操的行为与施政上,所以留下了不少这样的“佳话”,丢下了他的脑袋。例如曹丕娶甄氏为妻,这在当时并不算什么大事,东汉的贞节观没那么严重,光武帝还为自己守寡的姐姐物色新的丈夫,且是有夫之妇。曹操也先后纳有子之妇,大家都没说什么,而孔融偏要自由地显示自己的“异才”,以武王伐商纣赐妲己给周公的玩笑讽刺曹操。还有两次写信给曹操,讽刺其禁酒之令,这些完全出于“有意”为之,竭尽讥讽之才能。孔融这么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拿曹操出气而已,对曹操发泄愤怒而已。虽然可能这属于他对危害的程度认识不足,但更是他的性格决定的。孔融是个书生,是一个很“认真”的书生,行为处事以真性情出之。这样的人处事的主要标准是自己的“情绪”而不是理智。看问题有时可能很尖锐,但是一般情况下大而化之。对认定的事常常由着性子来,情势的变化、事情的利害、场景的可否,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也懒得去考虑。这样的人处事勇于果决,疏于沉思,往往就事论事地发表议论和表明态度,因此难免经常性地前后矛盾。例如他对曹操的态度,刚去许昌时,大概是常败之后吧,他被曹操的尊重感动了,积极建言献策,推荐人才,呼朋唤友,前来襄助。建安三年,他写信给正要来许昌的王朗说:“主上宽仁,贵德宥过。曹公辅政,思贤并立。策书屡下,殷勤款至。”他的《六言诗》其二说:“郭李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其三说:“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这时候的孔融对曹操的评价与感情可谓倾心倾情,他此际不会去深入思考曹操为什么这样,也不会在发言抒情时候“留有余地”,一腔热情倾泻而出。但是当他发现曹操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迁刘为曹,他这样“聪明”的人发觉受到了欺骗,情绪态度立刻转到反面,干脆处处与曹操唱反调,不管曹操所作的是非曲直,一概反对。所以有了许多让人感到惊讶的表现。这样的“反复”变化还表现在他对汉末经学大师郑玄的态度上。他任北海相,多次下文书建“郑公乡”,号“通德门”,咸称“郑君”不得呼名。对其崇敬之至。然而后来竟然发信告诉各位官吏:“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与诸卿书》)态度之变不啻天壤。这种情况尤其证明,孔融发言处事一秉情绪,直为使性任情之人。
其六,离经叛道。孔融因为纯情而使性,常常有违反常规甚至本心本意之举,特别是情绪激烈之时,发言举止都有大异常态常理,因此时而有离经叛道之迹。鲁迅先生说过:“第一,孔融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饥荒的一个时候,有点食物,给父亲不给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鲁迅所言,在一些典籍中确可看到。这样的言论就是置于今日,也很难得到众人认可的,在近两千年前的时代更不要说了,其石破天惊的威力可想而知。若仔细辨析,孔融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重伦理的国度,发这样的言论简直是疯语狂言。这种颠覆传统道德伦理的话,从圣人之后的孔融嘴里出来,实在蹊跷。当然,如果我们从孔融使性任情的性格以及对曹操政权的愤恨角度看,他这样说完全符合其性格特征的。孔融这样的言论并不一定代表他真实的思想就是如此,但这并不能改变其离经叛道的性质。这样的言论,实际也是开了一个头,后世名士多有这类议论。如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明显有其继承。超越名教,废弃俗礼,否定常规等等都是名士的爱好与特征,而孔融的愤激之言行,恰恰成了他们的先导。
孔融,作为汉末党人名士与魏晋名士之间的过渡性人物,他的人格特征确实具有继承与开新的双重性。他基本的思想主要还是倾向于儒家的,但是其名士性格又喜欢潇洒自然的风致。至性纯情,使他古风犹存,也使他在巨大冲击下发生激变,成为激烈反对传统的急先锋,为魏晋名士的进一步拓展打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