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双腿用力。我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巨大无比的炮弹，在并州路上飞速前进。这是凌晨两点，所有的红绿灯都停了，每一个路口的交通灯都是闪着黄灯。车很多，都停在马路两边。偶尔开过来一辆，跟他妈疯了似的，横冲直撞。好几次，我差点和它们相撞，但是结果都被我熟练地给躲避过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一到凌晨两点，我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吧，好吧，我这么大声跟自己说道。接着我起床，点支烟，像飞奔的狗似的跳到院子里，推上我买的连锁子都没有的二手自行车，桄榔作响。房东每次都会被我吵醒，他把肥大无比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猛地朝我喊道，******你在搞球什么，再这么折腾就给我滚出去。他说着唾沫随口而出，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把我全身都给粘了厚厚的一层。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点，放到鼻子下一闻，真是又酸又臭。我连忙把它扔开。跳上自行车，屁股冒烟，马上消失。
我曾经怂恿老鸟跟我一起来每天这么搞一下。我是这么跟他说的，你应该去试一试，效果非常不错，你会觉得自己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感到满足，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情。老鸟禁不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最终决定和我结伴而行。
不过，他这么跟我说，咱们怎么办啊？难道就这么耗下去么？他连着抽了三支两块钱一盒的“红旗渠”，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应该想个办法。
我对老鸟说，放心吧，哥们，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跟你不一样，老鸟这么跟我说，我老婆马上就要生了，都这多天了，我连顿好吃的都没给她弄过。还有几个月呢？我又一次问老鸟，他跟我说过无数次了，但是我怎么也记不住。不过老鸟丝毫都不在意，他又一次回答我说，还有两个月，还有两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说，老鸟跟上次一样，说着说着就难受了起来，他甚至眼圈发红，声音发颤，流出了几滴眼泪，你说我他妈还是个男人不？老鸟每次跟我说起他老婆孩子的事，都会流点眼泪出来。他每次都会说他老婆对他多么好，说他们多么不容易，说他多么对不起他老婆。
我和老鸟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两个月前，老板突然跟我们玩起了失踪游戏。要知道他已经三个月没给我们工资了，按照当初签的合同，老鸟一个月有八千，而我一个月也有六千多。毫无疑问，在这个城市，这样的工资绝对是非常高的。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初我们老板在开业典礼上讲的话，他说，我们的目标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们有本市最好的办公环境，我们也有本市最优秀的人才，我们有党和政府的支持。请大家相信我，我们的未来注定是光明的！大家不由自主地感到热血沸腾，长时间热烈而响亮的鼓掌声在我们好几千平米的大厅里回荡了好久好久，每个人的脸上都腾起了一片红云，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一长串口水……等掌声终于平息下来，我们老板又用英语把刚才的话讲了一遍，据说他是美国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所以平时说话总是中英文结合疗效好，我看见周围每个人的竖起了耳朵，好象错过一个字这辈子就会黯然失色似的……
可是我实在平静不下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于是我忍不住拉了拉旁边一个男人的衣角。这个男人马上瞪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告诉我，如果我敢再动他一下，他就会把我放倒在地。一看就知道是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货色，不值得沟通。我只好扭回头，去找另外的目标，这时候，老鸟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看到这家伙，我就感到浑身乱颤，好了好了，我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我并不认识老鸟，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这家伙跟我是绝配，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我几乎晕眩过去。这****的！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太他妈对我的胃口了。于是我就凑了上去。
当天晚上，老鸟就把我带到了他家。他租了个两室一厅。让你看看我的藏书！他在路上这么跟我说，出租车司机都被他给侃晕了。现在这社会哪还有人卖弄这个的啊，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上档次。他还跟我说，让你尝尝我老婆做的菜！这点还比较靠谱，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做梦都想着讨个会做川菜的老婆，因为我他妈实在太喜欢吃辣的东西了，一天不吃辣椒，我就会感到自己发了霉。好呀好呀，我这么跟老鸟说。这时候司机突然插进话来，他红着脸，哀求老鸟，我能去看看你的书么？我一听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真是******运气好啊，多么难得的机会，一下子有两个活宝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实在不知道拿他们俩怎么办。老鸟左看了一会司机，又右看了一会司机，然后他说，看你这个人还不错，就带你开开眼界吧！
我起点低，不象你，上过大学。老鸟这么跟我说，初中毕业我就没钱上学了，这么多年，我只好自学，如果我他妈不看书，现在肯定是在老家做农民的材料，或者为了讨老婆不得不去挖煤，你知道现在的煤矿有多不安全，说不定我他妈已经挂了……说到这里，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如果我挂了，煤矿给我爸妈或者我老婆二十万，******，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二十万！
一进老鸟家门，我就被吓了一跳。出租车司机也不例外，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我靠！他把脑袋钻到书堆里，嗷嗷地叫唤，象一头发情的母猪。老鸟过去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起来！他却好象没听见似的，更加用力地朝里钻去，不一会，他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他游到哪里去了。老鸟强忍得意面带微笑地说，没想到这****潜水挺好的嘛！为了配合这种气氛，我也试着做出一个扑过去的姿势，但终归还是有点别扭，掉在书上的时候，我的****被狠狠地咯了一下，疼得我差点昏过去。老鸟过来把我拉起来，对我说，兄弟，别这样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书，就别难为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这样诚恳地说话的时候，都难以掩饰一种得意洋洋的情绪，这种情绪迫使我低头就范，说道，哪里哪里，我对大哥实在是佩服得紧。为了使自己表现的更有说服力一些，我伸手拿起一本书，准备做拜读状，没想到是《青年文摘》，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小时候有什么人拿这本书刺激过我，我见它的封皮就觉得浑身难受，于是连忙扔开，又抓起一本，却是《读者》，靠，老天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怎么全来我有反应的啊，没办法再抓，我靠，这次是《青年文摘》……
我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一屋子书了，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我细细端详起来，这下我算看清了，老鸟的存书几乎全部是《青年文摘》和《读者》，怎么会这样？我大惊失色。老鸟得意洋洋的笑声又一次涌了过来，怎么样？他说道，我就是靠这些书有了今天的，他们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成长过程中最亲密的伙伴。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吃饭吃饭！老鸟大概看出了我的不适，连忙把我拉出了书房，进了厨房。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回过神来。还好的是，老鸟老婆做的饭确实不错，还好的是，老鸟老婆也挺不错。不知不觉我就喝多了，脑袋昏沉，四肢缓慢，老鸟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忍不住抱住他以示友好，嘴巴恰好在他的耳朵旁边，想了想，我对他说道，老鸟，你真他妈好服气，找了个老婆。老鸟仿佛遇到了知音似的，更加用力地抱我，同时脸上露出一种羞愧的神色来，不过这种羞愧中仍然有一种得意洋洋，他这么跟我说，说来话长，兄弟，这里边还有个故事，改天和你细说……我客气地说，好的好的。
说老实话，深夜骑着自行车飞奔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会把眼睛闭上，马上就有一种四周已经是白天的感觉。我心里充满渴望，我希望太阳高悬，我希望红绿灯正常，我希望人群拥挤，我希望车来车往，我希望小心翼翼地在这个世界上慢慢爬动，我希望和人们互相抱怨彼此安慰，我希望大家都规规矩矩的照规章办事，那样会让我有安全感，我需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需要知道没有人会有特权，我需要知道付出多少你就会得到多少，我需要知道你只要做一个螺丝钉就好了，每个人都是螺丝钉，我需要知道这个月的工资会准时发到我的手里……
正在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听到了我爸的声音，我连忙用左手把自行车刹住，从上面跳了下来。睡了么？我爸问我。自从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个一万元的工资后，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我睡不着！他这么跟我说。我在大街上！我差点就想跟他说实话，但是马上又控制住了。你在大街上干什么？他问我。今天单位同事一起去唱歌，我说，回来的晚了。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睡不着！他又一次这么跟我说。我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我张开嘴巴，把已经说了不下五千次的那些话又向他重复了一遍。当然，我一次比一次说的好，每次都非常熟练准确地把握自己的语气，该在哪里断句，该在哪里停顿，该在哪里等我爸的附和。
我是这样说的。爸，你就别担心我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自己会把自己搞好的，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切正常起来，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而已。你想想吧，我现在一个月挣一万块，用不了一年，我就可以攒够买房子的首付，顶多明年这会，我就会买上房子了，买上房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一切都水到渠成，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而已。有了房子，结婚什么的就简单了，我甚至可以买辆差不多的车，接着我就会有孩子，无论男女吧，我并不在乎这个……
每当说到这里，我爸的情绪就会高昂起来，他好象已经看到了我的房子似的。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对我说，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搞了一辈子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别人都能从家里拿钱买房子什么的，可是我却帮不上你一点忙，我也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我这样跟我爸说，你就别说这些了，放心吧，相信我，我一个人搞得过来，你们就安心地睡觉吃饭过日子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解决。
听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爸就会叹一口气，他说，我也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你睡吧，虽然钱要挣，但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说知道了。有时候我妈也会给我打电话，过上一段时间她也想听听我说的上面的那些话，听一听她就能安静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每当我把这些话说上那么一次，我自己也会有一种安静的感觉，好象真的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了似的……
在我们那里的人看来，只有当官的才是真正的城里人。你说你大学也读了，钱也花了，还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了，你地也不会种，力气活也不干，可是你他妈连个小官也没当上，你说你折腾的是为了个什么呢？他们不知道现在大学生已经不值钱了，他们不相信人已经不值钱了……
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我兴奋的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给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打电话。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讲我的新工作，大家又吃惊又嫉妒。他们跟我说，小心上当受骗。我立马感到不高兴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呢，自己没有运气，就诅咒别人，太缺德了嘛。好吧好吧，他们这么跟我说。你前途一片光明，总该请我们吃顿饭吧。好吧好吧，我这么跟他们说，一顿饭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吃咱们就去吃好的。那段时间我最起码请了二十个人吃饭，一些我早已不联系的朋友，我也把他们找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好运气来了，我他妈要咸鱼翻身了。
酒足饭饱，大家昏昏欲睡。我忍不住感慨万千，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要知道以前我一直都是个倒霉蛋，要么干脆就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是月工资七八百的。七八百块，多么可笑的数字啊，连吃饭交房租都不够。每次我都会在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感到情绪低落。第二个月上不到五天班，我就毫不犹豫地辞了职。接下来我就会找我的朋友们，跟他们借钱。相信我吧，我对他们说，总归有一天我会发达的，总有一天我肯定能把所有欠你的钱还的一干二尽。他们冷笑着对我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请你吃顿饭算了，钱我现在真是拿不出来了，最近手头紧得要命。好吧好吧，我对他们说，一顿饭就一顿饭，吃饱了我才有力气去找别人。
酒足饭饱，大家昏昏欲睡。我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近视眼镜。鼻子里的鼻毛已经长得快超过上嘴唇了。他一手抓一双筷子，头也不抬地夹着东西往嘴巴里塞。他好象十多年没吃过东西了似的。肉，排骨，鱼头，鸡腿，猪头，他像变魔术似的，筷子离嘴一尺，双手用力，这些东西啪啪啪地全自己跳进了他的嘴巴里。我看的眼都花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只大口袋，或者是******一辆马上就会给你扬起一身灰土然后扬长而去的大卡车。
我对他说，来，干一杯！
他说，好，干一杯！说完伸手拿过附近的啤酒瓶子，用嘴巴歪着一咬，瓶盖子就掉了下来，在地上跳了几下，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抬腿一踢，它就桄榔一声砸碎饭店玻璃朝大街上飞了出去。我大声对目瞪口呆的服务员说，呆会把玻璃钱算我饭钱里，我******前途光明，我他妈不在乎这一点钱。
对面的老兄看了我一眼，然后脖子一仰，瓶子里的啤酒就全灌进了他的喉咙。这下把我看呆了，我从来没见别人这么喝过啤酒。他好象只是吞了一小口氧气似的，一点也没有舒服的表现，倒是越发精神矍铄起来。接着又拿起一瓶啤酒，对我说，来，再干。
我甚至来不及细想，跟着他仰头张嘴，冰凉的啤酒哗啦啦地朝我涌了过来，我闭上眼睛，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如果不是控制得及时的话，我的尿就喷了出来。我用力憋着小腹，听见啤酒顺着自己的喉咙流了下去。等我张开眼，瓶子已经空了。
我忍不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来，再干。我对那老兄说。他说，好。我以前喝酒顶多一瓶就会爬到桌子下面，但是今天我一点事也没有。我越喝脑袋越清醒。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话说的真是一点不错。
老兄，你叫什么？我问他。
发财！他说，姓贾，贾发财！
贾发财？******，这叫什么狗屁名字。我的朋友们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叫这名字的人。
发财兄朝我们笑了一下，他突然间害羞得红透了脸，说，没办法，爹妈给的。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我站起来，跟发财兄握了个手。对他说，今天老弟心情高兴，感谢老兄赏脸来吃饭。
别客气别客气，发财兄这么跟我说，其实是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的款待。发财兄说话的时候露出了满嘴黄牙，牙缝中间的青菜叶子闪闪发光。我被刺得都张不开眼了。
我突然对他感到亲切得难以忍受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