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学回家,安白正准备过马路,听到对面有人喊她。她循着声音望过去,潮洛濛和杭盖站在对面的街口,隔着一街的车水马龙,伸着脖子,将双手做成筒状放在嘴边。安白刚一走过马路,他们俩就迎了上来,向她鞠躬。
“老师,周日下午打球吗?”潮洛濛嘿嘿地笑着。
“怎么?不服?”
“不不!”潮洛濛赶紧表白,“您教我接发球吧。绝招啊。”
“挖空心思!”安白故意瞪他一眼,“所谓的绝招就是刻苦练习。”
“您教会我,我就刻苦练习了。要不会南辕北辙的。”
“要是我教会你,有什么说道吗?”
“老师,求你!别利用乒乓球了好不好?”潮洛蒙做痛苦状。
安白终于忍不住笑了。走出了很远,又听见潮洛蒙在喊她:“安sir,周日下午,四点,不见不散啦——”
周日上午,安白驾车行驶在路上,她正从乡下的父母家返回城里,她心里惦记着去和潮洛濛打球。秋色已经很浓了,麦田泛起金色的波浪,高粱时时摇曳着丰满的穗头,好似波动着的红水;远山,树木的叶子五颜六色,互相交织着,映衬着。而湛蓝的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什么时候带那些城里的孩子来山里看看。安白正盘算着,手机响了。
她腾出一只手,按了接听键。
“安老师!”那边传来哭音,好像是格根塔娜,不确定。
“谁啊?怎么啦?”安白着急地问。
“安老师,我……我是格根塔娜……”
“哭什么?”
“老师……潮洛濛……潮洛濛……”格根塔娜泣不成声。
“塔娜,别急。慢慢说。”安白心里一紧,把车停下来。
“潮洛濛……和杭盖去……去南桥玩,有孩子……落水了,潮洛濛……下水去救孩子,可是他……”
“他怎么啦?”安白心里咯噔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
“他没上来……后来……老师,你……快来医院吧。”格根塔娜放声大哭。
安白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分离出来,以至于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轻到能飘起来……在飘飞的过程中,她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安sir,周日下午,四点,不见不散啦——
§§女儿行
有春燕的梦总是中途醒来。
我跟在她的后面跑。好像是冰封的河面,可却满地碎石,又恍惚是在一条小巷里,巷子很长,曲里拐弯。到处都是高大的白杨树,秋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萧瑟而苍凉。
“春燕,这是在哪儿呀?”我在梦中大声问她。
春燕不回答,只是跑。我也跑。跑着跑着,她就不见了。而我的面前,这时便横过一条河流,仿佛是日暮时分,高矮树木在柔和的天光中仰俯生姿,河流的尽头,若干熟悉的景象,都罩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中。在哪里见过这条河呢?在哪里呢?我急得几乎醒来,经过一番艰难的辨认,最终才确认它是老哈河——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让我熟悉和亲切的记忆了。烟霞渐渐散开,落日余晖从河岸西边的斜坡浮上来,将万道亮丽而殷红的霞光铺射在那条白亮亮的土路上,远远的辘轳井,两岸掩映在白杨林里的错落而低矮的房舍,房舍近处悠闲地甩着尾巴的老牛,迈着蹒跚步履的鸭鹅,包着花头巾的媳妇都渐渐明晰。再看我面前的老哈河,多了一些横无际涯的气魄。
“春燕——”我茫然四顾。春燕正站在水的中央向我招手。
“你等等我!”我一着急,醒来。
我朋友神秘而玄虚地做万幸状:“亏得梦醒了,亏得你没追着她一起去——”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许多往事便在这时浮现出来,隔在我和时光之间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瞬间烟消云散,当年的一切宛如大雾散开的早晨,清晰、澄澈而晴明。我甚至还看见了下在我十六岁那年的一场雨,先是星星点点,渐渐地变得细致而绵密,簌簌地。春燕和我面向后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我们缩着脖子,头顶上是一块塑料布。春燕和我一人抓着塑料布的两个角。绵绵细雨,刷拉刷拉地打在上面。
梦中的河流和村庄都叫老哈河,这并不矛盾。最初,为了区别于那条河流,人们还不嫌麻烦地称村庄为老哈河村,渐渐地,就去掉了“村”。再后来,这个村子名因一些卑微的人和琐碎的事儿传到山外,人们再说老哈河,就直接指那个村子了,而名副其实的老哈河,正急急地从山谷里冲出来,袒露着宽阔的胸怀,打着层层波浪向山外流去,不舍昼夜。
二十多年前,少年的我曾无数次想象:在千辛万苦的跋涉中,经历了渗透和蒸发的阵痛,终究,老哈河是一直奔跑在路上,还是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汇入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