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以后,他既没有先来找我,也没有回单位的宿舍,而是径直去了方楚楚那儿。在程皓回乡的这段时间里,水清流只来看过方楚楚一次,如果不是方楚楚曲意逢迎,两人之间几乎可能不欢而散。
程皓沉重地敲门。每次三下,连着三次。这是方楚楚定的暗语,意思是“我爱你”,但程皓心里一直纠正为“我来了”。方楚楚正卷卧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看一个动画片,在那个动画片里,老鼠成了猫的天敌。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她一下子滚下地就去开门。门开了一条缝,程皓闪身而进。方楚楚一下子抱住程皓,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在程皓脸上狂吻,接着又把头埋在程皓怀里呜呜地哭着。程皓一动不动,方楚楚安静下来,才惊喜地问程皓:
“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母亲的病好点了吗?”
“差不多好了,这全靠你。”
“那你弟弟也很高兴吧?”
“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但他怀疑我的钱不是自己的。”
方楚楚笑了:“对,他说得对,你还没有还我钱。”
程皓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我永远也还不了你。因为我们之间的事太不公平,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懂事,好像是好事都让我给占了。”
方楚楚笑得更开心:“你能这么想最好了。不过我的钱也不太干净,花一点在干净的地方,我心里也很高兴。当然要花在我感兴趣的人身上。所以说,我们之间还是很公平的。”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等于是救了两条命。”程皓坐下来说,“我弟弟如果不上大学,基本上也就给毁了。”
“别说这个了,”方楚楚挨着程皓坐下,一只手在程皓背上摩挲着,把嘴又凑过来,娇声说道,“你想我吗?”
程皓就笑道:“想,一直都想。”
方楚楚歪着头皱着眉头微笑:“不对吧?依我看,你是一直都想:到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债还完,然后一脚把我踢得远远的,你就可以一心一意地陪你的女朋友。”
“楚楚,我真的想你。”程皓又严肃着,“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女朋友。不过在认识你之前,我曾经想向一个女孩子表白,她也有同样的意思,我们的关系也几乎就是谈恋爱了。但是现在,也包括以后,我都不会再向她表白了。”
“不会是因为我吧,你这个小傻瓜!”看着程皓伤心的样子,方楚楚双手捧着程皓的脸仔细地看,边看边说,“这个世上还有你这种人吗?”
“说真的,不全是因为你,虽然你比她漂亮。”程皓说,“主要还是因为我有太多想法。我想,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我和你之间发生的事,对她太不公平。我们俩认识好长时间了,她一直以为我对她是一心一意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现在……”
方楚楚也严肃地问:“你后悔了吗?”
“你这么问我,说明你还不了解我,我每做一件事都是考虑好的,决不会后悔。”
“那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我们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要让她知道就行,她就会一直在那傻乐着。换句话说,只要她自己感觉好就行,就像我的母亲,她一直以为我有一个体面的职业,为她挣了那么多钱,你懂这道理吗?”
“可是我做不到。”程皓突然大叫起来,“我能一辈子瞒着她吗?我要是一辈子瞒着她,她越高兴,我就越痛苦。”
方楚楚柔声说:“你这么大声叫,吓了我一大跳,想不到现在还真有像你这样追求完美的男孩子。不过,你的这种想法,可爱是可爱,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属于不可救药的一种。有一点你可别忘了,你不能赖着我,我们之间的账算得很清。”
“这点你放心吧。”程皓说,“我只对你感激不尽。”
“仅仅是感激不尽?”本来方楚楚是试探程皓,她多么希望程皓能够毫不犹像地赖着她,哪知道程皓却叫她“放心”。方楚楚很不高兴,声音变得很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让人心疼,我知道你嫌弃我,因为我贱,因为我是别人包养的二奶,因为我是一个下流的角色。可你想过没有,我也有爱的权利,我也曾经真实地爱过,我刚开始认识水清流时,也决不是为了他的钱。而且,对于我这种爱情,人们虽然会骂我,也仅仅是出于一种世俗习惯,但他们根本找不出理由,因为和别人不同的是,我从来没有要求他离婚,从来都是生怕我们的关系会影响到他的家庭和谐。我这样做也错了吗?我原来以为你是理解我的说着说着,方楚楚已泣不成声。这是方楚楚第一次在程皓面前哭出声来。程皓吓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附和方楚楚的话却伤了她的心,赶忙安慰道:
“楚楚,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真的想你。”
方楚楚抽泣着说:“怎么,连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也害怕我哭吗?不用你拿谎话来哄我。”
程皓急了,指天指地的样子:“我是真的想你,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回到这里第一个来找的人就是你。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不相信你看我,刚从火车上下来,连脸都没洗。我还给你带了老家的红枣,让你补补身子。”
说着,程皓从包里掏出红枣。
方楚楚看见红枣,惊喜地抬头看程皓:“真的?”
程皓说:“真的,我怕有人打搅我们。我觉得你需要我在你身边。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也从未觉得你犯了什么错误。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也很苦。”
方楚楚哭得更凶了:“原来你是可怜我,我不需要谁来可怜我。”
面对方楚楚的泪眼,程皓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他自己的眼里几乎都有泪了:“楚楚,你真的不要误会我,我知道你不需要谁来可怜,可是你想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谁?我只是想说出我的真实感受。我和你在一起时,感觉到类似爱情的很美妙的世界,那是我没有想到的,真的。”
“别说了,抱抱我,紧紧地抱着我,好吗?”方楚楚泪眼婆婆地说。
程皓就紧紧地抱着方楚楚,他感觉方楚楚在瑟瑟发抖。
方楚楚感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发抖。其实方楚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无论她长得多么漂亮,但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一般的人,从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她从来没有想到会爱上水清流那样一个人,也没想到会把最宝贵的一段时光白白浪费在一段虚假的感情上。她经常在半夜醒来,面对着那样一间空荡荡大房子,她感到毛骨惊然。深夜不成眠,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一边想着一边盼着天亮。她总是在心里没完没了地问着自己,天怎么还不亮啊?可是天却总也不亮,似乎总也没有亮起来的时候。
程皓擦着方楚楚的泪水。他不知道方楚楚哪来这么多的泪水。
这段时间,方楚楚变得越来越宿命。她甚至以为,她这种人,可能生来就是受罪的,谁也不能救了她,命运对她的一切早早就安排好的。从小没有父亲的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后来由于人所共知的漂亮姑娘的顺利成长,她也一度开心过。而现在,她又不可自拔地想着这个问题。
在这个小区里,有很多像方楚楚一样被包养的女人,她们大多数是三陪小姐或在校大学生。看着她们高高兴兴的样子,方楚楚就越发骂自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高兴起来呢,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们那样活得单纯快乐一些呢?后来,方楚楚还听说她们如何威风,如何泼皮耍赖的事,她更想,自己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她就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决定要让自己的肚子里拥有一个孩子,她要用这个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她的心情却一直好不起来。
方楚楚说:“我是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人,我感觉我的心已经死了。”
程皓感觉到方楚楚有些异样,把她抱得很紧,你已经快走出阴影了。水清流不是不太来这儿了吗?其实你要是早和他说清楚,你早就可以自由了。你不该有什么报仇的想法。说到底,你只是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在这个时代,因陌生而相爱,因了解而分手的事多如牛毛,你又何苦这么自己折磨自己呢。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方楚楚眼神迷离地说,“程皓,你抱着我去床上躺一躺,我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的,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程皓就把方楚楚抱到床上。他们在床上相拥着躺下,方楚楚把脑袋使劲儿往程皓怀里钻,任泪水恣意地流着。一个是旅途疲惫,一个是身心两伤,他们两人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的阳光打进了卧室,方楚楚才醒来,推了推程皓。程皓醒来,先看见的是枕头另一边方楚楚的一张笑脸,他感到很奇怪,昨晚的伤心和泪水仿佛一场梦似的。方楚楚说:
“程皓,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和人讲过这些,更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就当昨晚说的话都是玩笑话吧。我一个小女子,只是你生活旅途上的一颗流星。不过这颗流星会让你永远也忘不了的。”
方楚楚开始吻程皓的脖子,吻他的肩膀,吻他的脸颊。经过上一次,程皓已经不起太多的诱惑,马上就躁动起来。但和上次不一样,他轻轻地抱着方楚楚的身子,像捧着一件易碎品,眼睛里满是怜爱的目光。方楚楚的身子几乎软得不成形,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从那以后,他更频繁地陪着方楚楚。连程皓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去还愿,去补偿,还是已渐渐迷恋方楚楚所给予他的快乐而不能自拔。
很久以后的一个夏天,程皓和我谈起方楚楚的事,他主动对我说:我们常常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实际上,理由可能是在最浅显的那一层。人人都有寻欢作乐的需要,男女之间随时都可能日久生情。
我也相信,在最浅显的那一层里,有很多东西是不可抗拒的。如果硬是要找一些崇高或伟大的理由,至多是找了一层漂亮的包装。然而和商品包装不同的是,这种包装始终对社会、对人性是于事无补的。这种包装甚至造就了不少人间悲剧。
所以在后来,当我知道了陪聊时的一切真相,包括程皓的所作所为时,竟然表现出让我自己都惊讶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陪聊生涯中发生了太多让我心有余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