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劲儿过去后,陪聊渐渐变得无聊起来。我总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面对那么多的无休无止的全方位骚扰,那些骚扰包括来自电话、面对面说话、轻佻的动作和色情物品等,为了一个“色”字,有很多体面的男女在我们面前进行了种种表演,如认干女儿或干儿子、买房子或贵重饰品、办理出国、当小公司或部门经理,等等,而出自这些客户口中的故事也是花样挺多,但都和流行杂志上抄下来的差不多,让人恶心透了。
在水莲身上发生的事让上述一切都失去了诉说的必要。
水莲陪聊的目的显然和我们不一样。在认识水莲的最初几天内,我和程皓在私下里交流意见时,都认为水莲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我们俩都穿不起真正的名牌,但也不傻,都知道名牌长什么样。我们都穿着中档商店里买到的伪名牌服饰,从头到脚概莫能外。我们曾一并以为水莲身上的东西和我们也差不多,顶多是做工要精细一点。当水莲当着我们的面第一次拿出最新款最高档的手机时,我们彻底相信水莲身上那些和我们商标一样的服饰都来历不凡。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程皓和我衣服上的商标,顿时感到它们和水莲的商标每天面对,是一种无言的羞辱,真想把它们撕下来扔到垃圾桶里去。
自那以后,我和程皓都不约而同地,很少再穿那些和水莲的衣服标志一样的衣服,而开始穿起了地地道道的百姓服饰,当然价格也不菲,而且舒服、好看、耐穿,就算是回归了自我心灵的本色,好像羞红了脸钻了一个狗洞却来到桃花源里一样。面对水莲,我们不得不以此来平衡各自的心情。
水莲似乎对我们的变化毫无察觉,和我们稍稍熟悉了点,她就开始常常请我们吃饭。她不想让王姨知道,她对王姨不感兴趣,认为她是那种家长里短的妇女,拿着针眼想套骆驼的小市民。水莲有时候也开着车,她居然有车!这让我和程皓再一次吃惊非小。但她一再声明她不喜欢在城市的马路上开车,她说,在等待的烦躁中她很可能冲一群人撞了过去。她觉得打的很合适,只要没有急事,可以在车里看杂志、吃冰激凌或者和男孩子拥吻。
但在另外一些场合,她已经不自觉地说起她身上的条条缕缕的漫游经历,哪件是从香港捎回来的啦,哪件是从法国带回来的啦,哪件是在大连服装博览会上得到的啦,说得我一阵阵脸红心跳。但是我和程皓都没有问过价格,自然有人要问价格,这个任务总是由王姨来完成。我带着一肚子的嫉妒听着那些让人咋舌的价码。事后,学过工程物理学的程皓趴在桌子上,开始进行一种精细而伤心的计算,算来算去,原来水莲搭在肩膀上的两根带子就值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我碰碰程皓的手,对他说:
“程皓,你不必太在意这些。”
程皓严肃地说:“婷婷,我不会让我的家人跟我过苦日子。”
我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所以,有些问题,咱们现在不谈,好吗?”
程皓说:“我知道。”
“可水莲为什么要干陪聊呢?”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也许,这才是两个穷人共同的问题。
我和程皓是为了钱,在程皓老家,几乎是每到初夏,旱情马上就来,庄稼地里就和刚刚地震过一样,裂着七拐八弯的一指宽的缝子,所有的庄稼都被它“嗖”地吸进去一样,农民们就这样失去了土地。我家要好得多,我爸爸是医生,不多言语,色厉内在,我妈妈是教师,心肠软到让学生家长拖住说话却误了给我做午饭。我的性格中大概也有软弱的一面,考医科大学就是家里人的主意,但我选择了心理医学系之后,我爸爸还是老大的不痛快。就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
陪聊的收入对于我和程皓来讲,都有一种夜半发横财的感觉。在第一次得到客户超过三百元的小费时,我打的回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偷着乐,趁着父母还没有回家,我仰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数着“1、2、3”就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幼儿一样。我原本以为,用这样的方式挣钱,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内疚感,可是金钱以它奇怪的魔力形成了一种障眼法,在刹那之间使我的生活困居于帷幔之间,不去想那主流社会对我们是否能够温柔和宽容。
暗暗地,我开始为自己的这种转变感到震惊,于是我又想程皓在拿到钱时的动作和感觉,一个清俊的男孩子,一个见到钱时眼里冒着贼光的男陪聊,一个家里有三双手都向他伸手要钱的人民群众,他的状态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想到这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受了许多。紧接着,在我母亲开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是一种近乎恶毒的想法,根植于传统的像蛇一样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再一次侵蚀了我的思想,我们虽然都是挣了一笔钱,但我的想法和在赌场输了钱无可奈何时,终于要找到一个比自己输得更多的人用来自慰毫无差别。
母亲回来后,我从我的房间里突然扑出来抱住她,把她着实吓了一大跳。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我并没有太多类似的举动,母亲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嘴里嚷着:“穷高兴什么?”
我便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这年头,穷了能高兴吗!”
这句话又把母亲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