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格镇,我和费利,白景明,还有陆雅芝算得上是熟人。白景明和陆雅芝是白领,费利是镇上的医生。而我,只是个酒鬼,靠着在镇子附近的驾校里上培训课度日。
这么说,不太准确。我们四个人都是酒鬼,酒量都大得出奇。是酒将我们这四个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聚在了一起。他们三个人都在同一个时间段学过驾训,算是我的学生。学生们请我喝了三次酒,我对他们各自的经历都有些了解了。
白景明是一名公务员,听说以前曾做过镇长,后来被免职了。现在,他拿着可观的报酬,不如意却写在了脸上。长相一般的陆雅芝供职于外企,被谣传曾被包养过,现在30大几的人了,一直没有嫁出去。人生的种种不如意,被酒精一烧,起码可以暂忘。这是我的观点,相信也是他们的观点。我们喝酒的场所,就在费利家附近的酒店里。那三次,我们喝得很是尽兴,大家都醉了,可离开时,一个个都没有失态,应该说,我们四人都是很有城府的人,把自己隐藏得都很深。
转眼到了年底的,就快到春节了,天上忽然降起一场大雪。大雪一连下了三天,雪积得厚厚的,镇子上唯一通向外界的公路都被封住了。
这几年,全球气温变暖,永格镇又处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本来就不太冷,所以,这几年几乎没下过什么雪。这次看到雪,人们都觉得很新奇。晚上,我接到了白克明的电话,“陈兄,今晚喝一杯御寒如何?我请客。”
一听到酒,我肚子里的馋虫立即有了反应,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喝酒的场所和以前一样,还是在费利诊所附近的江鱼酒店。热腾腾的鱼头火锅端上来时,陆雅芝也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到了。
“费利呢?你没邀请他?”我向白景明问道,今晚他的气色更差,一脸灰败的样子。而且,嘴里有着浓浓的酒味,显然,他中午就喝得差不多了。
“他不能来了。镇上一周前来了位省级领导,那领导的保健医生病了,他被临时叫去做保健医生去了。”白景明答道,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陪同上级,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白景明的事,现在,他连旁观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今晚请客,也许就是为了浇浇心中的块垒吧。
“其实我曾经也是一名医生。”陆雅芝起先没有说话,喝了两杯酒之后,她的脸色已经有些酡红,话匣子也打开了。
“哦,你在哪家医院工作过啊?医院是有故事的地方,说些趣事来听听吧。”我笑着问道。
“趣事没有。但有个故事,是令我至今难忘的。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外面下着大雪,傍晚,天还是亮亮的,其实是被雪映照的。我们的外科诊所,只有两个人,主刀医生,为了便于讲述,我给他取个化名吧,他叫高纯,另一个是我,他的助手。诊所在一条马路旁边。傍晚雪越发大,天越发冷了,我们就要准备关门下班时,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稳稳地停在了门边。一个衣着一般的男士下了车,径直走进了我们的诊所。看得出,他很健康,高纯见到他来,就将他迎到里间去谈话,我只好呆在外面,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这时,我注意到了那部车竟然没有牌号,显然不是出租车。由于车身已经倒过去了,我看不到驾驶座。可是,我知道一点,刚才进去的男士不是司机。这么大雪开车疾驰而来,已经让我很奇怪了。而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能有车接送,真是件蹊跷事。”陆雅芝说着,她的神情有些迷离,显然,那段日子也记载着她曾经的爱恨。
雪天开车有什么,我听到这儿,已经没有耐心了。可白景明忽然有了兴趣,他催促道:“说啊,说下去。”
陆雅芝又喝了一口酒,然后说道:“那个主刀的医生,高纯,他,他曾是我的男友。从学校一毕业,我就去了他那里工作,我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其实他不是,他的孩子都七岁了。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说到这里,陆雅芝脸上现出一丝愤恨,原来她有这样的经历。难怪她对酒精这样的依赖了。
“我还是继续说我前面的故事吧。那人走进去之后,很快又出来了。高纯显得很开心,送那人出来之后,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用不着担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就像我们在电话里说的那样。’那人连身道谢,走后,高纯对我说,今晚不关门了,准备做手术。我愣了,听他的意思,是要为刚才这人做手术。可是,刚才这人从气色上看,一点毛病也没有,我有些疑惑地问了一下,高纯却粗鲁地打断了我,‘别问那么多,有些事你不要太清楚,很恶心的。’说着,他拿起了电话,毕竟我和他的关系不一般,他打电话时也没避着我,我清楚地听他对话筒里说‘货已准备好了,你今晚就来吧。’货?难道他贩毒,不太像。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的一切知之太少了。他不知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陆雅芝说着,白景明忽然站起身来,他这个举动让我猛地吃了一惊。然而,白景明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看陆雅芝,又静静地坐下了。
陆雅芝也愣了会儿,又说道:“我准备好做手术前的一切之后,高纯却又让我离开,‘你先下班回去吧,我一个人能应付得来。’我刹那间明白了,他有些事不想让我知道。我也没有勉强,随便收拾了一下,就走了出去。外面的雪很厚很厚,天黑得像个锅底。这时,我看到门边悄无声息地驶来部车,车灯都没有开。车没有撞到我,而我却差点撞到车上去了。我正要骂出来声来,借着隐隐的路灯光,我看到那车,正是傍晚来的那辆,没有车牌。司机坐在里面吸烟,烟头一明一灭的,我看不到他的脸。这一晚,我觉得诡异至极,我离开后,匆匆用毕晚餐,回到不远的住处,正要入睡,想想,又赶来了。这一晚,路上连人影都看不到,出租车就更是打不到,我是走去的,等我赶到时,已经快午夜了。那间诊所的灯还是开着的,我那情人愣愣地坐在里面,见到我来,高纯也没有什么察觉,还是那样呆呆的,嘴里喃喃地说着‘这是什么人,这人究竟是什么人?’我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喝完了,我看到,他的手上还戴着手套,显然,他刚刚做了一个手术。我正要问,高纯先开口了,‘阿兰,这里你不能呆了,我明天也要关门。今晚的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先是不肯回答,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我给傍晚来的那个人做了一个手术,正要摘除了他的一个肾脏,可是刀却刚刚切开他的肚子,那人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紧跟着追了出去,然而,门外停在暗处的车却发动了,那人往车上一坐,车就开走了。我,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样冷的天气下,那人的伤口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愈合,很快就会送命的。’我也傻了眼,苦苦地恳求高纯说,‘诊所关就关吧。但不管你今后做什么,我都跟着你。毕竟,我们是恋人。’他听了这话,哈哈狂笑起来,‘我有妻儿,和你算得上是哪门子恋人?’我以为他开玩笑,可是,他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三个人,正在幸福地笑着,他就站在一个少妇和一个男孩的中间。我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啊,伤心了一夜,第二天正要找他算帐,可他已经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陆雅芝说着,突然发出了一阵狂笑。
那笑声有些怪异,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正要劝阻她,可白景明也用着一种阴森森的目光看着陆雅芝。这时,我觉得今晚的事有些不妙了。他们两个人过去的经历之间,可能会有某种交集。或许是某种原因,诱发陆雅芝今晚说起了这些往事。
陆雅芝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看到白景明的眼神,也吓了一跳,她颤颤地问道:“你,你怎么了?”
白景明似乎下了大决心,他摇了摇头,答道:“没什么,这么冷的天。我忽然也想到了过去痛苦的往事。对了,陆雅芝,你会做手术吗?”
陆雅芝点点头,浅笑着说道“会啊,我虽然一直打下手,可我以前就是学外科的。你难道有难言之隐,需要手术不成?”
白景明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这次上级领导随身带来的保健医生病了。那医生说,他得的可能是急性阑尾。可雪太大了,外面不能行车,没办法将他送到40公里外的市区医院去,所以他正待在费利的诊所里。医者仁心,你帮帮他,也算是帮了我们的朋友费利。”
陆雅芝认真地看了看白景明,忽然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吧?”说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她站起身来,说我去上一下洗手间。
陆雅芝刚走,白景明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终于找到害我的人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他就是陆雅芝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是陆雅芝吗?
“三年前,我正在镇长的任上,突然患了肾功能病,需要移植一只好的肾脏。这个镇的规格是副县,你应该知道。就在这时,我就要被提拔为正县,也就是处级了,在提拔之前,我们这里的惯例是去省城的部队医院体检。你知道,部队医院那里的检查很严格,根本找不了关系,走不了后门。但我绝对不能因为身体的原因失去升迁的机会。这时,我的一个开个体诊所的朋友想帮我,他物色了一个人选,准备利用雪夜摘了那人的器官给我。费利也去了,在那人的工作室里,费利先给我摘除了那个坏掉的器官,等着那个医生给我送来移植的器官。可是,还没有等到器官被摘下来,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突然起身逃跑了。那么冷的天,我差点送了命,后来果然因为身体的原因,丢了职务。这一切,都是那个医生的马虎引发的错。我一直想找他算帐。可是,天可怜见,这次他竟然来到了这里。我向镇上推荐了费利,就是不想让他给那个医生做手术,害死那小子。这次,正好给了我机会,我先让陆雅芝和他见见面。”
我突然吃了一惊,难道那个医生就是陆雅芝嘴里的那个高纯?我抬眼向白景明看去,果然他阴阴地笑了:“有道是天网恢恢,这一网,竟然将相关的人都打了进去。”他也猜出了医生就是陆雅芝嘴里的高纯。
我苦涩地笑了笑:“如果陆雅芝对他旧情未灭,治好了那个人,你岂不是愿望落空了?或者费利决定为那人做手术,你的打算岂不是枉费心机?”
“那就全靠你了,兄弟,陆雅芝对他旧情未灭,自然会给他医治,她不可能不要助手,你自告奋勇地去就帮她拿拿手术钳之类的什么,只要你稍微做一下手脚,或者动作慢一点,错一点,高纯那小子就死定了;如果陆雅芝恨他,那他更是死路一条。其实,今天中午,陆雅芝路过费利的诊所时,突然停住了。接着,她在外面来回走过了几次。你明白了吗?这也是今晚她说这些的原因。那些是痛啊,我的兄弟。”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白景明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我的衣袋,“帮帮我,兄弟。”我一下子胸口堵得慌,也起身上卫生间去了。
十多分钟之后,我回到了饭店的包间里。陆雅芝和白景明正皱着眉坐在那里,他们俩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见到我进来,陆雅芝说:“陈泽,刚才我也听过了白景明的故事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找高纯,可他远在省城,我没有办法。如今,我想为那人做手术,你愿意给我打下手吗。白景明说他喝多了,手不稳。”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忽然看透了白景明的用心,他真是老谋深算啊,这件事,说起来是他主谋,可他撇清了自己,就算出了事,他把所有的罪孽都能推得一干二净。我也背负了沉重的包袱,这一次之后,我还能选择逃避吗?
买了单之后,我们一行三人走出了饭店,出了门,拐了一个弯,就到了费利的诊所里。费利已经回来了,他看到我们三个人同行,有些吃惊,不过,白景明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费利就什么也不说了。
费利推开诊所里间的门,我紧随其后,陆雅芝有意躲了出去。我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听陆雅芝说,他已经结婚生子了,可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年青。不过,阑尾的疼痛,让他的面色肌黄。
“高纯兄,我让同事给你手术吧?她擅长外科手术。你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你得签一个字。”费利慢条斯理地说道。
高纯虚弱地点了点头,他颤抖着手,在一纸合同上签了字,费利和我将他推进了最里间的手术室,各种医疗器具一应俱全,看来,白景明真的提前算计好了一切。
费利给他注射了麻醉药之后,陆雅芝已经在外面戴好了口罩,穿上了防护服。我出去换衣服时,白景明又说了一句:“一定要弄死他。”他的目光中,闪射着仇恨,他的前程,就毁在那个医生的手里,他岂能不恨?费利看样子也得了不少好处,不然,这即将到来的事故就得让他麻烦不断。
陆雅芝走进去之后,从盘子里拿起了锋利的手术刀,刀在高倍光束的灯光下,亮闪闪的。我看不出陆雅芝有半丝的犹疑,显然,她也是恨透了这个人。
锋利的刀眼看就要掠过了那人的肚皮,陆雅芝的手竟然没有半丝颤抖,我在这一瞬间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陆雅芝可能和这个人没有半点关系,不然,她的手怎么会这样稳呢?还有,记得白景明说陆雅芝既然恨他入骨,为什么白天她没有闯进去,找这个高纯算帐呢?
记得陆雅芝说那个故事时,提起高纯叫她“阿兰”,如果不是她说错了,那就是女主人公另有其人。因为,有谁会叫错自己的名字呢?
我再不犹豫,伸出了双手,将那个名叫高纯的人猛地一拉,背到了自己的肩上,然后猛地冲出了手术室,外面的费利和白景明正在喝酒,桌上放着一叠厚厚的现钞,我也顾不上什么,猛地一拉玻璃门,一下子冲出了屋外,拐角处的另一端,我利用上洗手间的时候,停放了一辆车,我将高纯往车上一丢,然后坐到驾驶室,将车发动了。车在雪地上打了个旋,然后向市区方向疾驶而去。
我从后视镜上能看到两团黑影在车后奔跑。这点,不会让我惊慌,因为,在雪地上,他们根本追不上我。
那个医生醒了,他懵了片刻,显然也明白了什么,问道:“费利和白景明要杀我?”
我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救我?”医生问道。
“你认识陆雅芝?”我没有回答,反问道。
“陆雅芝?不认识。但我听说过这个人。她是我情人陆雅兰的姐姐。今晚是她要杀我?我对不起兰兰,兰兰因为我欺骗她的缘故,自杀了。我的确是该死。”医生的嗓音有些哽咽。
我没有吭声,车继续向前疾驶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我陪着一个落魄的朋友去了高纯的诊所,因为他的母亲患了重病,急需钱来医治。
他这次去那个诊所的目的,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体,假意卖肾脏给高纯,拿到钱之后立即逃跑。朋友让高纯撵走了诊所里的助手,他出手很快,偷偷换了桌上一瓶麻醉剂。
当高纯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我那个朋友肚子,就要拿出肾脏时,我那个朋友逃了出来。我在外面接应他,因为我要将他送往大医院急救,可是,我有意在半路上熄了火。我在一个大公司开车,因为赌博,输光了所有的家产,还欠了外面几万块钱债务。
朋友死了。我摸了摸他的口袋,里面有五万块钱。我拿了钱,将车开到郊外,把他的尸体扔在了荒野的雪地里。
从抛掉了朋友的尸体那天起,我恶梦不断。几乎整夜整夜地做着恶梦,梦到朋友来找我,找我拿回属于他的钱。
我用那五万块钱还清了债,就不再赌了。天天酗酒,寻欢作乐,最后我连车也不开了,来到了这个镇上,以为能逃避过去痛苦的往事。没想到,这事最后还有一个了结,的确是该了结的时候了。
“我们这是去哪里?”医生又呻吟起来,慌乱之后,他的疼痛还在那里。
“先去医院,然后去公安局。”我淡淡地答道,通过前方的车灯可以看出,外面的雪花更大了,我的心里却一阵释然,大雪洗尽一切之后,终于该是一片干净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