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南边,是新建的工业园区。为了体现高度重视招商引资工作,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也迁到了工业园区的外围。这样一来,本来就车流密急的南边道路更加拥堵。交警队忙着向县政府递交报告,要求进行道路改造。恰在这个时候,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
车祸发生的时候是傍晚,一辆白色桑塔纳临街调头,正好和工业园区里急驶而出的黑色奥迪发生了碰撞。两辆车均被撞了个稀巴烂,两辆车上的驾驶员全部死亡。由于已过了下班时间,只能从道路摄像上看到,那个黑色奥迪车的女司机当时还打开了车门,匍匐到地上,向行人呼救。
尽管围观者众多,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伸出援手,甚至连拨打120急救电话的人也没有。县医院的急救车辆是在车祸发生40分钟后才赶到事发地点,等到医生赶到,那名女司机已经死亡了。“要是能早送来半个小时,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负责诊治的医生这样向县长汇报。这名女司机是家刚招商进来入驻本地的企业老总。
县长对这事大为光火。交警队自然有责任,可是围观者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在女老总艰难地爬出车外时伸以援助之手呢。这是麻木,这是道德沦丧,县长立即把这事上升到招商引资软环境的高度,他拍着桌子要求,凡是事发时,路经此地党政干部、事业单位的人员要立即向县纪委报到,说明当初没有救人的客观原因。“他们拿着国家的工资,总不能把自己降到普通百姓的认识上吧?”这是县长在事故善后处理协调会上的原话。
县长的命令立即得到了传达,由于事发当时,路口有交通摄像,因此,那些经过此地的党政干部、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想躲也躲不过去。县纪委成立了专门的领导组,坐镇于交警队,不时地请各个单位的负责人观看摄像,前来认人。
在强大的政策攻势下,不断地有人前来悔过。他们脸上露出的都是愧疚的神情,说出来的话也都是解释客观原因。有的说自己是高度近视,有的说自己当时家里有急事,催着让回去,自己想旁边这么多人,肯定有人报警打求救电话的,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大伙儿解释着,眼里流露出痛苦与自责。
负责经办这事的县纪委常委戚云峰忍不住笑,他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事上还能赚上一笔。那些经过的路人没想到县里会来这一出,赶在来纪委说明情况前,就悄悄地去了戚云峰家一趟了。他们来时,每个人都带着一个信封,忐忑不安地把真实情况说给戚云峰听,询问县里对这事会有什么样的处理结果。临走前,一个个机灵地紧紧握着戚云峰的手,说:“这事戚常委一定要帮帮我,现在的社会风气您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段时间那个案子您知道,我们也怕被人冤枉啊。”
戚云峰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是的,现在做好事往往没有好报,就像两个月前县城中心的马路上,一个老太太走路溜倒了,被一名骑车经过此地的中年人送到医院去后,结果反倒被闻讯赶来的老太太家属反咬一口,硬说是那人骑车撞倒了老太太。双方僵持不下,诉到县法院,法院推断,认为那个中年人肯定是有过错,不然怎么会这样好心呢。就这样,老太太的医疗费由那人认了一大半。
现在戚云峰虽说很开心,但他知道,不在这帮人中物色一个人选,县长那一关他甭想过得去。可是,这帮人都是向自己交了钱的,让谁来当这个替罪羊呢。
巧的是,这天下午,县二中校长赶来看录像认人,看着看着,校长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等录像看完,校长也没说一句话。
戚云峰观察仔细,他笑着说道:“校长啊,你知道的,教书育人不容易,凡事都得做楷模啊。这里面谁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得抓紧时间说,县长这火,还呈蔓延的趋势呢。”
校长听到这话,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他嗫嚅着半天说道:“我看这里面,好像有一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徐涛老师。不过,那上面也只有侧面,人脸又模糊,我也不能肯定就是他。不过按说是不会的,徐涛老师是一个好人啊,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大街上摔倒的那个老太太吧,就是徐老师送到医院去的。谁承想,受害人家属反倒打一耙,硬说是他撞倒的。徐老师那一回,赔了两万块,可真是伤了心了。他爱人在家待业,家里本来就困难,那笔钱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呢。”
老校长絮絮叨叨地说着,戚云峰马上就想到,徐涛晚上没有上过自己家。上次的事谁是谁非与他无关,可这一回,必须得找一个人出来受点儿处分,才能让县长满意啊。戚云峰决定,他得亲自带人去问问徐涛,看看那天晚上究竟这个老师有没有打事故现场经过。
戚云峰还没去县二中了解情况呢,晚上他妻子说了一件趣事,恰好与这个徐涛有关。“要说这学校老师可真是书呆子啊,骑在自行车上也胡思乱想,二中的徐涛今天下午放学后,骑自行车摔倒了,眼镜摔破了,碎玻璃将面部划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破相呢。”戚云峰的爱人在县医院门诊上班,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
戚云峰心里又是一动,他下午没去二中,原先是怕徐涛抵死不认帐,这人吃过亏,要是他死活不承认自己经过了事故现场。光凭那模模糊糊的录像,是很难让他松口的。可现在就不同了,有了妻子刚才这番话,戚云峰就有了破敌之计,任他徐涛巧舌如簧,也会在自己的丝丝相扣的逻辑推理下败北。
第二天一大早,戚云峰就领了纪委的一名干事,径直赶到二中。他让校长把徐涛叫进了会议室,然后问道:“徐老师,县里一名外来投资的女企业家被撞死了,这事你听说过了吗?”问完,戚云峰用严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徐涛。
这徐涛,穿着很普通,额上还帖着膏药,鼻梁上架着一副玻璃框的眼镜,看起来很滑稽,不过人却木讷地坐在那里,一双手不停地绞动着,显得有些不安。“我听说过。可是,我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徐涛忽然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
戚云峰微微一笑,“哦,徐老师,听校长说你是一个忠厚的人。可是我现在没有听到你说实话啊,你经过了那里,但你不想承认,对吧?”
徐涛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他似乎就要发怒了,不过,他很快又坐了下来,“领导,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没有经过那里。那天傍晚,我,”徐涛的话还没说完,戚云峰就打断了他,“这样说吧,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那天你经过了事发现场,心里很矛盾。想救人,又害怕像上次那样,做了好事被人反咬。所以,你匆匆离开了。可这事一直在你的心里,挥之不去,尤其你知道那个女老总死亡后,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你更加自责,甚至骑车时,还摔倒了。如果我这样说,你本来就很狡猾,知道我们在追查这件事,于是昨晚故意摔倒了,去医院贴上膏药,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我这样说,你会满意吗?”戚云峰慢悠悠地说着,却丝毫没有放过徐涛脸上的细微变化。徐涛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微汗,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里。
“你说实话,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充其量是缺少道德之心。估计也就是一个警告处分。”戚云峰劝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经过那里,”徐涛又一次站起身来,这回,他似乎变了个人,眼里闪过一丝凶光,面目都有些狰狞了。戚云峰吃了一惊,他急忙示意干事,让徐涛出去。
徐涛被干事推着,一边向外走,一边不停地说:“我倒是不信,这究竟是什么世道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了?你们要处分,就处分吧,一切由你们说吧,反正我说什么也没人信的。”会议室里坐着的戚云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徐涛,他还真是一个只会走路不会拐弯的人啊。要是真没有经过那里,说个证人不就成了,何必急成那样呢。
戚云峰领着干事又去了交警队,这事眼要靠一段落了,原想把这屎盆子扣在徐涛的头上,可现在他却有些害怕了。随便吧,就向县长汇报说这事已经查出了几个人,正准备对他们进行诫勉谈话呢。相信县长那一关也能过得去。毕竟这事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可当天晚上,就传来了徐涛的死讯。那个二中教师投河自尽了,他的妻子找到了戚云峰,反反复复地说:“戚常委,我家徐涛那天真的没有从那里过,那天下午,他和我拌了嘴,下午没去上班,一个人呆在家里生闷气呢。现在他死了,你可千万不要说他有过错,他真的一点儿过错也没有啊。他,他是一个好人,可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说着,徐涛妻子号啕大哭起来。
徐涛的死,县里很快给了结论,说他爱面子,纪委了解一下情况,他就自杀了。不过,县里为了稳定,对徐涛按照工伤事故进行处理,并解决了他爱人的工作问题,还破天荒地给徐涛这名普通教师开了个追悼会。追悼会由戚云峰主持。
戚云峰念着悼词,忽然想到了小学时候的一篇课文《惊弓之鸟》。这徐涛,也是一只受了伤的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