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守着一亩菜地的王德树老汉这天特别伤心。他卖菜得来的数百元硬币,全被孙子王小亮藏到他的扑满里去了。
儿子成了家,与王德树老夫妻分开住之后,王德树与老伴的生计,就再不也在儿子的心里了。老两口一日三餐,都靠王德树上菜市场卖菜维持。地里的辛劳自不必说,更累的是他住的地方距离城里的菜市场还有四十里路。今年已六十有五的王德树不会骑自行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公交,他赶到城里卖菜只剩下唯一的途径:迈着两条腿走。
每天凌晨三点,王德树就将早已放进萝筐里的菜用扁担担着,一步步向城里走去。逢上天阴下雨,王老汉就得更早,往往零点刚过,他穿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里赶。因此,王德树把这钱看得如同他的命根子一般。就算他病了,也不会去医院看,实在撑不住时,大不了买几粒药对付一下。
孙子王小亮是周末下午来的。一进门,孙子就甜甜地叫了声“爷爷”,又扑进了奶奶的怀里,连声说要吃糖。奶奶心软,非得让王德树去代销店买糖去。刚摘完菜回家的王德树热得不行,将身上的褂子脱下后,随手掏了五元钱,让孙子自己去买。然后,他就去装菜。等他再次从菜地回来,褂子里的硬币全没了,王德树大吃一惊,接着又到他藏钱的柜子里去看,那里,凡是一元的硬币,也统统没有了。
王德树一思索,就断定钱是孙子王小亮拿走了。要是换作旁人,不可能只拿硬币,不动其他钱啊。想到这儿,王德树披上衣服就要去儿子的家里,老伴急忙拦住了他,轻声说了句“别,媳妇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钱是你孙子拿的,还是算了吧。”
老伴的意思王德树懂,媳妇马兰花不好惹,一点小事,只要让她不顺心,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非得闹得全村都不得安宁为止。王德树叹了口气:“你不懂。孙子大了,都上小学六年级了。还这样不懂事。这事出在自己家,要是换成其他地方,被人说成手脚不干净,这以后还怎么做人啊。钱不是大事,做人才是一辈子的事。”说着,王德树迈开步子,就从村西来到村东的儿子家。
媳妇马兰花一听公公的来意,就跳了起来:“什么?你这个死老头卖菜挣了这么多钱,让你孙子拿点你还嚎,嚎什么嚎?老娘还嫌他拿少了呢!”一句老娘把王德树差点没气死,他嘴唇直发抖:“你,你对你老子也说老娘?”
马兰花伸手就揪住了王德树的衣领,不依不饶地骂道:“你这个老东西,你不看看你自己,你是什么料?你凭什么和我老子比?真是笑死人了。你进了棺材做了鬼,我老子还来喝你的喜酒呢。”
王德树正要说什么,他儿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不就是这点硬币吗?小亮放进他的扑满了,扑满打不开,等哪天他装满了,我叫他拿来还给你。”说着,儿子松开媳妇的手,一把将她拖了进去。接着,儿子又把王德树推到门外。王德树还以为儿子宽慰自己几句,没料到他随手就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王德树心里那个气啊。他手脚气得直打哆嗦,颤得都不听使唤了,好半天才拿出一支劣质的烟点上了。吸了几口,王德树心里算是定了些,这才一步一步往回走。烟火映到王德树的眼睛里,亮莹莹的。
王德树回家以后就发起了高烧,老伴不时地问王德树:“找个医生来瞧瞧?”王德树摇摇头,也不出声。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王德树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卖菜,结果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好半天都没有爬起来,一宿没合眼的老伴这才慌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老王啊,你别撑了。我们还是去城里的医院看看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这个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啊。”
王德树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撑不了了,由着老伴拿了钱,又让老伴搀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公共汽车站,准备从这里去城里的医院。
这是老两口第一次坐公交车。老伴打听了几遍,这才笑眯眯地对王德树说:“老王啊,从这里坐车去城里才一块钱,下回卖菜你就别省了,干脆坐车去了。”王德树点点头。
等上了车,老伴拿出五块钱,正准备递给驾驶员,没想到那司机不耐烦地吼了声:“钱放到投币机里去。驾驶员不收钱。”老伴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到投币机在哪儿,正在这时,随后上车的几个人从车门口一挤,把虚弱的王德树给挤倒在了车厢里。
司机腾地一下了站起身来,从王德树老伴手里劈手夺过钱,一把塞进门口的投币机里,烦躁地说了声:“我说你们这帮年纪大的,没事就别向外跑。这中国人啊,就是他妈的多。”
老伴把王德树从地上扶起来之后,再一看,司机没找钱,忙颤声问道:“师傅,这钱,你还没找呢。”那司机气恼地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找,找什么找?我私人拿钱给你找零?我说你们吧,坐车不带零钱,你找谁去?等等吧,等到下一站,上了人,你把他们的钱拿着。”
车启动了,很快到了下一站,上来两个学生,将手里的硬币往投币箱里一放,“哐啷”一声,钱落下去了。老伴又颤颤地走过来,向司机问道:“师傅,你那钱还没找给我呢?”
司机不亚于暴怒了:“你到底有完没完?我叫你拿别人手里的硬币,你非得要坐在座位上享福。想要钱就站门口。再等下一站!”
老伴向王德树看了一眼,王德树冲她点了点头,意思说我还能坐得稳,你就这样吧。于是,老伴就站到了公交车的前门口。谁知连续过了几站,也没有人上车。一直等到车开过了医院那一站,王德树也没说要下车,老伴也还在那里傻等着。
此时,车上仅剩下王德树和他老伴两名乘客。司机也不发怒了,不时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看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这两个奇怪的乘客究竟要在哪里下车。
一站一站地过去了,这部由农村开进城的公交车还是没有上乘客。车径直开到了终点站,车上三个人还是以那种奇怪的方式呆着。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王德树坐在车后的座位上,老伴则还站在车门口。车上,一点声息也没有。
司机开了车门,正要往下跳,想了想,忍不住问了句:“到终点了,你们怎么还不下车?”老伴与王德树对望了一眼,又一齐将目光盯着投币箱,都没有出声。司机恍然大悟地说“哦,你们是等着找零吧?我不是说了吗?这钱,拿不出来。”
王德树嘴唇动了动,老伴却哭出声来:“钱,又拿不出来。这城里,也是那样霸道。把装钱的变成大‘扑满’了。”司机楞楞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老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孙子怎么拿了钱放进扑满,王德树又怎么被媳妇气病了,司机这才反应过来,他随手在自己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往老伴手里一塞,轻声说道:“对不起,大娘,我上早班火气大,得罪了。这钱,找给你们吧。”
老伴拿了钱,不安地向王德树看着,王德树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苍白着脸笑道:“大兄弟,这钱我没办法找零啊。要不,我们怎么会用五块钱坐车呢。”说着,他一步一步地扶着车厢扶手走了过来,又将老伴手里的钱递给了那个中年司机。
司机看了看钱,又看了看这两位来自农村的老年人,忽然叹了口气:“走,我送你们去医院。这一趟,我专门送你们,要不,我还叫人吗?”
车调过头,又一次向医院方向驶去。这座城市,这天早晨跑着一辆奇怪的公交,它只有两名乘客,逢站不停,一直开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