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看法,好像一个人什么事情干的好一点,就说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与生俱来就是一个写材料的。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呢?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点长处,是在这方面用力多一点的结果,至多是兴趣也多一点的结果。有点兴趣,用力又多,磨练久了,就可能专一点和长一点。或者像前面说的,有较高的追求,又是另一个层次。
我的看法是,人与人之间后天的差别虽然是比较明显的,天生的成分并不是主要的,关键在于自觉地以高标准、严要求来对待所从事的工作,做人做事老老实实。写材料也和做人做事一样,有定式又没有定式。下面从大体有定式的角度,就材料写作的格式、构思、意图、标题、内容、语言、简要,谈点粗浅体会。
1.格式
接受材料任务后,首先遇到的是格式问题。尽管就总体而言,材料是没有定式的。“创式”为祖,“死守则死”这句话不无道理。但不同名称的材料,还是有不同的格式要求,材料内部也有格式设计问题,就是语言表达也要设计。在不知不觉中设计了,又看不出设计的痕迹,应该是高手。什么样的材料要求什么样的格式,各种格式的材料要求与其格式相一致的语言。格式正确与否,直接影响读者、听众对内容的把握,同时也反映作者的素质和水平。
打个比方吧,什么样的器皿放什么样的物品。就是过去农村的穷家庭,缸藏粮食,箱放衣服,柜置杂物,也是有分别的。再不讲究,也不会把衣服放在缸里。现代城市较富裕的居民,讲究就更多了,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卫生间,怎么设计,分别怎样装饰要讲究,家俱怎样摆放要讲究,什么样的用品要挂起来、装起来、镶起来、展起来都各有讲究。你不这样,人家就说你没档次,没常识。居家过日子可以说是文化,要讲究;写文章弄材料,更是文化,更须讲究。
最近,山西在北京举办特色农产品展销周,各项活动的程序很多,格式也有不同。开幕式、洽谈会、报告会、新闻发布会,各有各的形式要求,材料要求都不一样。长治市在会期举行签约仪式,我的主持词,既有格式要求,也有沟通上下感情的需要,感到对初学写材料的同志有参考作用,印入《内参》发下去了。
我担任市委副秘书长期间,每年人大代表开会,我是大会管材料这一块的副秘书长。别的不说,各种主持词,就可以订一大本。程序很严格,稍一不慎,就可能出错。人大办公厅有位专管此项工作的副主任,对程序非常熟悉。我很佩服他的严守程序,把握格式,主持词写得简明扼要。孔夫子给人家主持葬礼,条条框框很多,至今民间还在遵守。有的人较留心,知道事该怎么办,有的人一辈子都是糊涂虫,不懂礼仪,也可以说不懂格式,不免招人非议。
在北京参加农展周期间,我挤时间参观了故宫和中南海,看了皇城根的四合院。这次去故宫,没有沿中轴线参观,而是到东面那一带,看了珍宝馆和内宫。对馆中的珍宝,我没有太多感觉,但对皇家的起居摆设,却较多留意了。那才叫有文化。既舒适,又不无讲究。我相信,懂得宫廷文化的,一定件件都能指出来源,说出许多典故。可惜,我在这方面很少研究,有过一本关于故宫的书,也没有仔细读过。
不过,这次在看热闹中,也看到讲究,由此联想到材料的格式问题。我想,材料的格式,也应该是既舒适随意,又不无讲究。
中南海那个地方,不容我细看细品味,主要参观了周总理的故居西花厅。给人的感觉,虽然有大家格调,但过于朴素和简陋。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生活如此简苦,不免催人泪下。但也因此想到,读大家的文章,不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这应该是一种高境界的追求。
至于皇城根的四合院,新改造过的极为豪华气派,究竟是何人居住,不得而知,也不容进去参观。可以进去的几个院子,都很破烂,乱搭乱建严重,令人很不舒服。我想,这两端都可以说是“破体”,都与写材料的格式原则相违,为我们所不取。
这里要提醒大家一点,我讲话喜欢旁敲侧击,这大概是受鲁迅的影响比较多。我觉得最好,最能表达本质内容的办法,是旁敲侧击。这样,听起来可能困难多一些,要求边听边快速思考,但琢磨起来,可能比较有点意思。有言内之意,也有言外之意。二者相加,就可能丰满一些。
从文学的角度讲,散文、诗歌、小说、戏曲各有其体,各是各的语言。仅就散文而言,就有随笔、杂文、小品、特写、速写、短评、通讯、游记、报告文学、书信、日记、回忆录等等,也各有其体,各有各的语言。
说到体的分别,有两件事,我印象很深。
一是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笔仗打的异常激烈,几乎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尤其是创造社的成仿吾,斥鲁迅为“封建余孽”。鲁迅对成仿吾尤其反感。一次高长虹与他谈起成仿吾,鲁迅豹眼圆睁昂然答道:“他要毁灭我,我如何能忘记了呢?”一次又说:“只要成仿吾把在艺术之宫的门口,我是不进去的。”但是,鲁迅对成仿吾能指出他的作品有体,体式分明这一点,却心有所悦,怡悦之情溢于言表。言外之意,别的人看不出什么门道,搔痒隔着靴子触不到好处,而成仿吾的批评却点到了点子上,令鲁迅心服和满意。这并不是说鲁迅爱听恭维,不接受批评。他很希望批评,尤其渴望鞭辟入里的批评,而却坚决反对乱嚷嚷。对于恶意攻击,他是决不会宽恕的。
我还有一点体会,鲁迅是将诗、小说、散文融于一炉,创造了他的杂文体,开创一代新文体、新样式。但细去看他的各种体式的文字,比如古体诗,有人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写古体诗堪与历代大诗人相比的,只有鲁迅与毛泽东。散文,主要是《朝花夕拾》;小说,主要是《呐喊》和《彷徨》;杂文集子就多了,《热风》、《华盖集》、《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集外集》等,虽有风格的变化,文章却各有各的体式。《坟》和《准风月谈》有点与众不同。前者有一部分是用文言文写成的,后者文学意味更浓,美文的倾向更明显,而且将情趣、思想隐得很深。诗的情感和智者的忧思很美地融在一起。学识、胆识、才识,跃然纸上。但也各有各的体式。总之,鲁迅先生很讲究体式,绝不会乱来。创新是体式内的创新。各是各的思维,各是各的形式,各是各的语言。各自是什么?最好是通过精读去体会,我总结不好,即使概括出几条,也没有自己体会到的深刻、准确和管用。
二是孙犁说贾平凹的小说用的是地道的小说语言。怎样就是小说语言,准确的概念如何表述,我没有查阅过。但由此知道:其一,小说语言是有规范的;其二,好的小说是用小说语言写成的;其三,好的小说家写小说是运用小说语言写作的;其四,有的小说语言是不规范的,或者说并不是用小说语言写成的;其五,用非小说语言写成的小说,明眼人不仅可以看出,而且心里会感到不舒服。
既然干这一行,就应该力求掌握其规律,按格式要求去操作。比如写律诗要讲平仄。陈毅元帅的诗写得大气磅礴,诗味也浓。他请毛主席改诗,毛写信指出,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
我们经常遇到有些人不讲平仄,甚至韵脚、声调、对仗都不讲,也不懂比兴,却要为自己的“作品”冠以七律、五律字样。看的人明里不说,或不便说,心中总会有点看法。
鲁迅也说过,我不反对写散文诗,但我反对把诗写成散文。写诗嘛,总得把它写得像一首诗,否则,你就干脆写散文好啦,又何必写诗呢?把诗写成散文,毫无诗味,自然不可以,但作为诗的一种,即散文化的诗可以提倡。这里的关键,一是像诗,有诗味;二是要讲格式,要讲内在特点,不是把散文以诗的形式排起来就是诗。讲内在要求,就要强调形式与内容统一。文字工作,尤其是文学创作,是艺术,是应该讲究的。当然不必死守到刻板的地步。能创式当是又一问题。
从公文写作的角度讲。报告、讲话、汇报、意见、决定、决议、简报、请示、批复、信息,各是各的格式,各有各的语言要求。它们各自是什么?语言的格式又怎样?大家可以到教科书上去查,到范本中去体会。教授们写的书,什么文用什么体都写清楚了,而且有样品分析,一看就明白。
最近看到一本贾平凹、余秋雨、冯骥才、刘墉谈艺的书,贾平凹说农村有句话:“会推磨就会推碾子。”仔细想想,我很佩服这句话。我从小就和大人一起推磨,我家大门外就有一盘石碾子。这几年食品讲绿色,有时候还会想到找石磨石碾子推出来的米面。但我至今没有见过推磨推碾子有什么教科书,没有教科书,也就那么祖祖辈辈推过来了。我很讨厌读教科书,庄稼佬不用问,人家作甚咱作甚。我写材料,走的是“无师传承”的路。没有拜过老师,看到别人怎么写,自己就怎么写。开始写得不太像,或曰体式不分明。写得多了,又注意琢磨,就越写越像了,与“样品”越来越接近了。我将自己近几年写的一些材料,缩编为一本小书,起名《旧屑新拾》。为我说好话的朋友说,可以做“蓝本”。蓝本不敢当,体式还是基本适合的。重要的是到实践中去摸索。多向实践学习,多向他人学习,也可以多看一些范本。中央文件是好的范本。《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我认为是最好的范本。去看,去琢磨,或者像写大楷描红格一样,仿照着练练,比读任何教科书都管用。
这里,我想讲讲较容易混淆的体式,就是报告和讲话的区别。报告和讲话同为大会所用,由于角度不同,格式语言要求大不一样。让你给代表报告工作,你却安排、部署、要求了一番,行吗?这个角度较难把握,但必须把握。最难把握的是报告的语式、语气,一不小心就滚到讲话那边去了。我在办公厅当综合科长期间,一次为大会写报告,把关的领导说,内容够分量,但语式语气不规范。问到怎样规范,他没有说,而是找出几个样品让我琢磨。我从中体会到,最关键的是入笔的语气。意见和决定又有什么不同,也须知道。
我在市农业局小范围很不客气地讲过这件事:与咱们的同志多次打写材料的交道,出错印象较深的,一是把报告写成讲话,二是把文件写成讲话,三是把汇报写成讲话,四是把请示写成讲话,五是把信息写成讲话。反正是一副笔墨,一个面孔,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这看似不可思议,不会犯的错误,却往往一犯再犯。不仅初进机关的大学毕业生犯这样的错误,工作和写过几年材料的同志也犯这样的错误。不仅在格式和语言的运用上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错误,在基本格式上也犯这样那样的错误。
我看到我们几位科长、副主任,都是写过几十年材料的老手了,仍然在体式上,不能从起笔、落笔和语言上分清各种材料的体式,便为他们改了一个材料,并从体式上一一纠正。这个问题像那样具体讲起来很麻烦,况且,我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可以做到像,具体说怎么像,为什么像,未必真明白。
而且各种材料的格式区别,讲起来尤其麻烦和枯燥,大家可以到教科书中去查,在比较中识别。我说有些错误较难避免,比如说出现错别字的情况。小学生写错别字,大教授也写错别字,但在成稿中应尽可能避免错别字。为此多查几遍字典,也是应该的。口语中讲错别字,彻底避免更难,但常用字常出错,就会招人笑话。发音上的错误纠正起来尤其难,只好十人九调,以方言土语将就。目前还没有不会讲普通话不能进政治局的规定,自有其道理。
总而言之,在材料的格式上还是要顺溜,要讲究,要研究,要努力做到。我经常对人说,出了国不会讲外语,登上台不会讲普通话,回到家乡又不会讲家乡话,痛苦啊!在这一点上,我只能是一个痛苦者,痛苦到底了,有什么办法呢?但国家强调五十岁以下的干部要讲普通话。我在几次会上,一方面检讨自己不会讲普通话,一方面强调大力倡导讲普通话。交通越方便,交往越广泛,普通话和英语越重要。
2.构思
无论写何种格式的文章,都离不开构思。构思很重要。讲到构思,最宏大精微的莫过于《红楼梦》。我看后只觉得好,其妙无穷,但说不出所以然来。最近看周汝昌先生讲说《红楼梦》,他特别讲到构思中的伏线。这条伏线,从开始就预示了全局,预示了结局。其精深妙义,太令人折服了。前八十回是这样展开的,这条伏线就像一幅示意图,依着它可以看到处处都与整体布局紧扣,精微巧妙都体现出来。评价后四十回,也是看是否沿着曹雪芹所设伏线续写,伏线成为一条准则。
这一点,不是别人看出来的,正是伟大的文学家鲁迅看出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明示过的。周汝昌先生说,尽管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也是“红学大师”,但都没有鲁迅高明,差得远。
我想,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些构思的好处,体会到结构在著作以及文章中是一项大工程。要不,为什么要讲谋篇布局呢?为什么要说是佳构呢?为什么要盛赞鸿篇巨制呢?当然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有了这样一个心底,认识到构思是一个无限追求的空间和过程,应该对写作是个指导。
讲构思,《鲁迅全集》是一座宝库。一篇一篇去分析其文章结构,工程太宏大了,不可能做到。就是单单分析《阿Q正传》,也是谈何容易。但看看鲁迅对他的文章结构是怎样说的,也许可以领略到诸多关于构思的妙义。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讲到构思的由来。说年轻时做过许多梦,大半忘却了,而不能全忘却的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由此可见,构思可以从很远的地方来,从最深切的地方来,从梦中而来……这是怎样一种通灵啊!细加体会,涵义很深。
他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讲到构思的态度。说是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其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我们通过鲁迅的话可以明白,构思首先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有主导思想。本着什么来谋划,取何种态度来构思,不是什么,而是什么,鲁迅都说得极为明白。无论写何种作品,或者是公文写作,无可所本,没有明确的大目标,就真成了刘伯承元帅说过的“五行不定,输个干干净净。”可见指导思想是构思之本和首要。
在同一篇文章中,鲁迅又从材料的来源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也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自己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他甚至说到,有人说,某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是完全胡说的。在《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中,他还讲过更直接干脆的意见: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故事,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