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靖安
一份质朴而深沉的父爱,在对果子的呵护里,从敲雪的竹竿儿上,缓缓走出来,瞬间,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好冷。也许,外面下雪了,我想。我蜷着身子,强迫自己再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屋前屋后的惊叫声。睁开眼,天亮了,透进屋的亮光,冷冷地泛着朦胧。
好久没见过雪了!我顾不上睡觉,一骨碌爬起来,小跑着跨出门。屋檐下,我极目远眺,整个世界全是一片白,白得晃眼。慢慢收回目光,我就看见了父亲。
父亲站在屋对面的小路上。他眼下,是一丛一丛的雪枝。我知道,托着雪的,是密密麻麻的树枝。每到春天,那些树枝就开出一堆一堆的杏花、李花、桃花,五彩缤纷的,像一片花的海洋。花一天一天地谢了,青涩的果子藏在绿叶间,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泛红了。父亲的笑容也多起来,有时不知不觉就到了树下。开始,父亲轻轻掰下枝丫,寻找枝叶间还没完全长出来的果子,偶尔发现米粒大的一颗,也要小跑回家雀跃着向全家人报喜;后来,父亲就踮着脚尖,痴痴地看,痴痴地闻,即使枝丫垂到眼皮下,也舍不得动一指甲,生怕惊跑了它们。果子渐渐成熟了,父亲停了农活,从早到晚蹲在树下守着,守着我们的“书本”。我们兄弟多,家里又没有其他收入,读书全靠它。到了上市季节,父亲就在树下铺几床棉絮,说这样落下的果子就不会摔烂,能卖个好价钱。卖果子的钱,父亲一分一厘也不花,全存着,刚好够我们读一年书。所以,只要我们目不转睛盯着父亲担子里那些红嘟嘟的杏呀、李呀、桃呀的时候,父亲总是拍着我们的头说:“馋了吧?这可吃不得,它是你们的书本啊,不想读书吗?”我们一起点头:“想读!”“还想吃吗?”“不想!”我们一起咽口水,狠狠摇头。从此,我们就把那些杏呀、李呀、桃呀叫“书本”了。
可是,这不是果树开花、结果的季节呀,父亲看那些雪树做啥呢?我很是不解。
我朝父亲走去。踩着积雪,吱吱地响。雪挤进鞋里,有一丝浸骨的寒意。眼前,是一串深深的脚印,我想那应该是父亲的,我仿佛听到了父亲踏着积雪的声音。鞋里的雪越挤越多了,我只好把脚放进父亲踩出的脚印里。我腿短,父亲步与步之间拉得很长,看样子走得很急。尽管这样,三个脚印我还是能踏中两个。因为雪被踩实了,挤进鞋里的也就少多了。
走到父亲面前,父亲看了看我,说:“星期天,多睡会吧?”我不回答父亲的话,不解地问:“您看这树干嘛?春天还早。”“真的还早么?快了快了!可是?”父亲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忧郁,“这雪太大了,你看,树枝压断了好多。”我细细一看,真的,一些断枝落在地上或是横在树上,全被雪掩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回去拿根竹竿来吧。”父亲沉吟了一阵,对我说。我怔了怔,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于是,回家找来一根稻田里赶鸭子用的长竿。父亲站在树下,竹竿伸到枝头,慢慢地,轻轻地把积雪一点一点敲下来……几十棵果树,父亲整整敲了一个上午。父亲回家,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给体温融化的雪水,湿透了父亲的衣服。我连忙烧起一堆旺旺的柴火,父亲骑在火上,还在瑟瑟发抖。
这天晚上,父亲问我:“今晚还会下雪吗?”“下呀,老师说‘瑞雪兆丰年’,下得越大越好!”我说。“我娃儿有长进了,好,那就下吧!”父亲抚摸着我头,频频颔首。
晚上,果真又下起了大雪。父亲怎么也睡不着,他耳朵支棱着,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睡呀,你怎么了?”母亲不耐烦了。“你懂啥?这叫听雪!”父亲的声音很大,传进篱笆墙另一边的我们的耳里,我和弟弟就吃吃地笑,笑父亲不会用词,雪,是能听的么?
半夜,父亲突然翻身跳下床,惊醒了我们。我们问他怎么了,父亲说:“我听到树枝又断了,一声连一声,我得敲雪去。”我们说这么远,听不到,那是幻觉,睡吧睡吧。可是父亲不理会我们,拖着竹竿,打着手电就出了门。我们穿了衣服撵出去,在屋檐下看见的已是一束在树下晃来晃去的亮光了。看了一会,冷得不行,我们只得跑进了被窝。
天亮,父亲回家,把我们全都摇醒,高兴地说:“一根树枝也没断,你们又能上学了,又有书本了。”父亲的牙齿“咯咯”直响,磕得不听使唤。第二天,父亲就病了。
冬天完了,春天来了,夏天也来了,杏呀、李呀、桃呀,比哪一年都大,都红,父亲的病却一直不见好转。我挑了两个又大又甜的桃,捧到父亲床前,说:“爸,你尝尝,好甜呢!”父亲挣扎着撑起身子,劈手打掉我手里的桃,怒气冲冲地吼:“谁叫你们吃?这是你们的书本哪!不想读书了?”“想!”我哭着说,“我们没吃,只想您吃一个,您的口味不好!”父亲叹了口气,拉过我,给我擦了一把眼泪,说:“捡起来吧,我吃一个!”我看见父亲咬了一口桃,父亲的眼泪也一下子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