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衣向东
或许是父亲有太多的苦闷却无处诉说,或许是父亲多年来在生活的无奈面前形成了习惯。我们看到了一位把自己隐藏起来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名中学校长,直到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评价我的父亲。从我记事的时候,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典型的“酒鬼”形象,并且由于种种原因,他在我母亲以及我们村干部和生产队长面前,总是那么卑琐。因此在我八岁的那年春节,当父亲又一次喝得烂醉地躺在大街上的雪地里的时候,我自己心口便对父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也就是从我八岁的那年,我不再叫他父亲,心中叫他“酒鬼”。
一九八二年底,我偷偷去参加了征兵体检,直到顺利过关后,父亲和母亲才知道了。母亲说,当兵有啥好的?咱们村当兵回来的几个,不会种地,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父亲说,也不是都这样,还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亲说,责任制后,咱家需要帮手,他走了,地里的活儿谁干?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仔细地看看我,他很少这样打量我。他有些惊讶地说,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夜间长大了。
父亲说,小鸟总要出窝的,让他走,出去锻炼锻炼,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呆在一个地方。
去县城武装部集中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母亲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亲陪着我步行去县城。我们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间穿行。秋后的山间很静,有成群的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消隐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曾经丰实饱满的山坡,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农人们把大片的庄稼收割回家,田野里遗留着那些没有成熟或者籽粒干瘪的庄稼,一株两株地聚在一起,在微风中孤独地摇动身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点缀在远处一片秋色里,使枯黄的山坡灵动起来。
我和父亲默然走着,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有默默地走路。父亲知道因为他喝酒,我心里记恨着他,但是父亲无法去触动这个话题。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的路,或是一条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边等候着我,并微微地展开双臂,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仔细地看我走过去后,他才又放开步子走。
斑斓的秋色一片片展现在眼前,两个一样高低的男人沉默地从上面走过。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从县城上车的时候,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我想我应该在离开家的时候叫他一声。
但是,真正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个称呼我很久没有使用了,感觉是那样生涩,那样沉重!我听到身边的人都在呼喊着他们的父母,我也看到父亲举着手朝我摆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送《送战友》的歌曲,父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朝着开动的车子招手,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到了部队后,我给父亲写第一封信的开头,非常认真地写下“爸爸”两个字。半年之后,我就称呼他“亲爱的爸爸”了,因为这半年,我在异地他乡,在艰苦的兵营,就是靠着父亲的来信,战胜了难以想像的困难,打发了许多孤寂的时光。读父亲的信,也是我阅读父亲的过程,我读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读到了他飞扬的文采,读到了他人生的哲学。
我用一个渐渐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回想父亲在那些艰难岁月里的苦闷和自我麻醉的状态。
我和父亲通了两年的信,觉得和父亲的情感已经非常融洽了,因此第一次探家前,我做了精心的准备,要和父亲面对面地交流一次。
然而,真正见到父亲后,我却发现父亲总是躲避着我,眼神畏缩而慌乱。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像是听领导的讲话那样毕恭毕敬,他跟我说话的样子,是那样小心谨慎,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远方来的尊贵的客人,是他的上级或者直接左右他利益的长者。面对着惶恐地站在我面前的父亲,我还能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把想和父亲交流的一肚子话,又带回了部队,仍旧用写信的方式和父亲进行真诚的对话。
虽然父亲在和我的通信中,把他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但是直到今天,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眼神仍旧是那样谨慎而慌乱,只要我们面对面,就似乎没有任何话可说。看来父亲这一生,不会从信纸的背后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