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有一种亲情,叫相依为命,它离幸福最近,且不会破碎,那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温暖。
一
第一次见到良子哥的时候,他12岁,我9岁,他上四年级,我上二年级。他的个子比我整整高出一头,脏兮兮的样子让人看了极不舒服。
良子哥喊我妹妹,我却不喊他哥哥。我喊他的名字李国良,或是干脆叫他“哎”,在我心里,他和他父亲只不过是我们家收留的一对无家可归的人而已。
我父亲当时是村上的民兵连长。1982年,村上搞联产承包,父亲和母亲一起承包了村南的一片苹果园,父亲能干,又懂技术,我们家苹果的产量比一般人家都高,日子过得在村上数一数二的。然而好景不长,1984年夏天,父亲从果园锄草回来,到村西的河里洗澡,不小心腿被渔网缠住,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能上来。
后来,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给母亲介绍了继父,继父家很穷,好不容易讨上媳妇。因为忍受不住贫穷跟一个倒卖粮食的外省人跑了。于是,从那天起,继父和他的儿子便从南房搬到了北房,南房则空出来给兄弟娶媳妇用。
因为苹果园里缺人,父亲过世后的第二个月上,继父便来到了我们家,我和母亲住东屋,继父和良子哥住西屋。继父是个很能吃苦的汉子,整天泡在果园里,晚上也不回家。
母亲忙得有时顾不过来,便给我们俩每人5毛钱,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烧饼吃。小卖部的烧饼是老板从镇上买来的,有时当天卖不了隔一夜便馊了,老板心黑,把前天放馊的烧饼混在当天进来的新烧饼中一起卖。因为常常买到馊烧饼,后来良子哥便干脆学着做饭,把母亲从园子里摘的菜切碎用油炒了,然后做饭给我吃,他爱炒糊,即使他把不糊的给我吃,自己吃掉糊的,我也不愿意理他。
看得出,继父和良子哥到我们家来过上这样的日子很知足,虽然继父天天干很重的体力活,但脸色红润,精神很好。而良子哥因为母亲的照顾,穿得干净了,再也不像没娘管的孩子了。娘很疼良子哥,继父则特别喜欢我,一家人乐融融的,日子过得倒也开心。
学校离家有3里多地,要翻过一座山梁,秋天山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蒿草,有时还会听到不远处的狼叫,母亲不放心,让我和良子哥一起上下学,并嘱咐良子哥照看好我。我不愿让同学们笑话良子哥的那张黑脸,良子哥第一次帮我背书包时,我狠狠地甩开了他,自顾向前走,于是后来就变成了他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两个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一起上下学。
过年时,母亲给我和良子哥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给继父买了一块手表。第二年春天,良子哥搬到南房去住,我住西屋,继父和母亲很合得来,有时吃着饭,两人就相视而笑,看得出,他们的感情很深。
二
一个夏日的一天,放了学我做完值日,同村的人早回家了,我和良子哥背着书包一前一后往家走。
走到半路上,天突然暗了下来,云层很低,黑压压的,连不远处的村子都看不见了。一直都是跟在我身后的良子哥,突然跑上来拉起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跑,我也吓得不知所措,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良子哥跑。
刚跑了十几米,天上突然掉下雹子来,先是棒子粒大小的冰雹稀拉拉地往下来,眨眼间,变成了鹌鹑蛋那么大,良子哥一把把我推到路边的岩石下,两手抱着头,下巴抵着我的脑袋,整个身子压在了我的身上。
过了足有10分钟,天空才渐渐有了亮光,冰雹过了去,只剩下了雨,我从良子哥的身下挣扎出来,看到地上到处都是冰雹,足有十多厘米厚。
我推了推良子哥,这才发现他的上衣背后都是血,血水混着雨水不停地从脑袋上往下淌。良子哥蜷缩在地上,紧皱着眉头,牙齿不停地打着架。
我不知所措,吓得站在雨中哇哇大哭。
不一会儿,母亲披着一条麻袋赶来了,一见良子哥的样子,母亲一把将自己身上的短衫扯下一大块,手忙脚乱的缠到良子哥的头上,然后将麻袋搭在了他身上,蹲下身背起良子哥往镇上跑。
四五里的山路,到处都是没脚面的冰雹,母亲背着和她个头差不多的良子哥,一口气跑到了镇上的医院,路上鞋都跑掉了竟也没有发觉。
母亲的老寒腿便是那时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阴天下雨母亲便不时的用拳头去捶自己的膝盖。后来每当说起那天的事时,良子哥的眼圈儿便红红的。
那一年的冰雹,把方圆几公里的庄稼全毁了,瞅着园子里被冰雹打折的树干和落了一地的青果,无奈,继父只得把果园重新修整了一下,在树档间种上了黄豆。
1990年,我15岁,家里果园的承包合同到期了,有人给村长送了礼,加之继父是外来户,村里便把果园包给了别人,继父气得几天吃不下东西,那段时间,夜里常听到继父和母亲的叹息声。
没有了果园,继父从集上买了几只羊,一边种地一边放羊,日子虽不如从前宽裕,但也能凑合。
1991年冬天,继父在后山上放羊,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胳膊摔折了。到县城的医院拍CT时,竟然在继父胳膊的骨折处发现了癌细胞,医生说这种病大都是由于长期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接触农药感染造成的。想到那些年继父天天背着药桶给苹果树喷药,有时天热,甚至连衬衫都不穿时,母亲追悔莫及。
医生给继父做了手术,把胳膊上那段病变的坏骨头锯掉,然后抽了一根肋骨接上,但此举并没有留住继父离去的脚步,第二年麦收时,继父仍然离开了我们。
继父的死,让我的心里一下子空了许多。我很清楚,继父的病把家里十多年的积蓄都用光了,以现在的家境,母亲肯定无力供我们两个人同时读书。而良子哥马上面临高考,我担心一旦他考上大学,母亲肯定会让我退学的,我很了解母亲,这样的决定,她做得出来。
然而事实并没有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高考后的第二天,良子哥给母亲留了一封信便去了省城打工,在信中,他说,参加高考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实力,他说,没有了父亲,自己有责任支撑起这个家,他还说,妹妹,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完大学……
良子哥的高考成绩比录取分数线高出16分,分数下来的那段时间,母亲发疯似的到处打听良子哥的去向,还专门坐车去了省城,跑遍了省城所有的建筑工地,仍然没能找到他。最终,这一切成了母亲后半生永远的愧疚。
三
1993年秋天,我如愿以偿地被天津南开大学录取。
初冬的一天中午,我从图书馆看书回来,同宿舍的人说母亲托一个老乡给我捎来了过冬的衣服,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条毛裤和一件崭新的羽绒服,摸着那件羽绒服,睡在我上铺的杜梅惊呼道:“唉,我说淑敏,你妈可真舍得给你花钱啊,这羽绒服还真是羽绒的哩!”我问送衣服的人呢,她们说已经走了,我沉默,良久无语,我知道,这羽绒服肯定是良子哥买的,当时羽绒服刚刚兴起,价格特别贵,别说是学生,就是一般上班的人穿这东西的也很少。
杜梅说,你老乡一来就问这问那的,看样子挺关心你的。我说那不是我老乡,是我哥。她说那他干吗要说是你老乡呢,我咬了一下唇,眼泪涌了上来。
我在天津读书的第二年,哥哥和本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生下了侄子小强。毕业后,我分到了省城,也结了婚,有了孩子。
2004年初冬的一天,我正在单位整理报表,突然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嫂子哭着告诉我,良子哥在给新盖的大楼外墙刷漆时,拴悬空架的铁丝脱了钩,良子哥和另一名工人从五楼高的架子上掉了下来,这会儿正在送往市第三人民医院的途中。
我扔掉手中的东西,奔出门打车往第三医院赶,在急诊室门口撞见同村的两个人,他们正从车上往下抬良子哥,良子哥的嘴角上、脸上、身上到处是血,我抓住他的手,一边喊着哥一边唔唔地哭。听到我的喊声,良子哥努力睁开眼,喃喃地说了一句:“妹妹,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娘和你侄就交给你了!”
我嚅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良子哥摔折了左腿和两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插进了肺里,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我一直站在门外,心乱如麻。
当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告诉我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时,我忽然间两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和我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的人,在我生命里竟是如此的重要。这一刻,我突然知道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夏日,当他用身体阻挡住向我袭来的冰雹时,我的生命便注定与他的再难割合。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然而比血更浓的,却是这种生死相依的亲情。
有一种亲情,叫相依为命,它离幸福最近,且不会破碎,那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相互渗透,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