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床前的纸篓里丢了些纸团,纸团里面,竟然是猩红的血迹!看见我,她边咳嗽边连连挥手示意我离她远点儿。
自咿呀学语我就没叫过她姐姐,虽然她大我5岁。我总是模仿母亲的口气,拉长了尾音倨傲直呼她的名字。6岁开始起,我捉弄她上瘾,比如偷吃了家里的罐头把空瓶放进她书包,比如把咀嚼完的口香糖悄悄放在她即将坐下的板凳上,最乐此不疲的就是在她饭碗里偷偷埋上盐,看她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闷声扒拉进嘴里。每一次她都落网在我的刁蛮中丑态百出,不懂防卫与反击。“瞧她那傻样儿,还是我宝贝女儿鬼精灵!”那样的时候母亲就搂着我赞许。
她,是父亲前妻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生母的慈爱和继母的虚伪在母亲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着父亲的面,母亲对她笑面如花,等父亲一转身就横眉冷眼。她从10岁起就学会了烧饭洗衣做家务,一双手上常年有不间断的新伤旧痕。
除了和我在一起嬉闹时,她一直内敛沉默,少有笑容,很多次,我们玩剪刀石头布,或者玩捉迷藏,事先规定她输了我就刮她鼻子,我输了就得叫她声姐姐。结果每次无论输赢,我都耍赖把她鼻子刮得通红,却从不叫她姐姐。她就骂着小坏蛋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挠我痒痒,我们咯咯笑着缠成一团。
她中考那年,考了全市第三名。父亲激动不已,说这孩子绝不能在他手上给荒废了,否则对不起她九泉之下的母亲。但家里实在太穷,父亲是个小工人,母亲在郊区种了些口粮维持温饱。那一晚,父母在隔壁房间里争吵到半夜。我烦躁地捂住耳朵,迷迷糊糊睡了。凌晨三四点醒来,一个黑黑的影子吓我一跳,是她落寞地伏在窗台上,肩膀因隐忍地低泣而颤抖。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我心里着实地震了震,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天亮时父亲推门进来告诉我们,母亲同意了,让她继续念高中上大学。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咬咬嘴唇坚定地说:“我考虑过了,我辍学出去打工妹妹还小,以后念书的路还长着呢。”母亲愣了一秒,立马就夸张地笑着连夸好孩子,扑过去拥抱她。那一刻,母亲的行为突然让我有种反胃的感觉,就连10岁的我,也分明看出了姐姐眼里的悲凉啊。
最后,她选择了市里一所中专,说是至少可以早些参加工作。留校住读后,她很少回来,也几乎不向家里要钱。父亲忙,并且粗心,想起时就给她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生费。后来我读到初一下学期时,父亲因意外提前退休了,而她还没毕业,家里一下子就变得捉襟见肘。
想不到的是,她却在这“柳暗”时刻给了我们意外的“花明”。差不多每一个月左右,她都会匆匆回来一次,每次总塞给我百八十元,并一再嘱咐我和母亲,不要让父亲知道。母亲是不问来路的,就算她不交代,母亲也会守口如瓶。而我少不经事懒得深究,好像是心血来潮问过一次,可还没等她回答就被电视剧情吸引了。
因有了她的固定资助,我手头渐渐宽裕起来。我慢慢迷恋上零食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什。那是冬日里一个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星期天,我想念起中山路的一家烧烤店。那里的新疆烧烤又香又辣,真正是如一句广告词里所说,好吃得不得了。这样一想口水就流了出来,我邀了两个同学,直奔那里而去。
起初也只想每人吃两串作罢,但摸摸口袋里姐姐前天给的100元钱,为了显示自己豪爽,便索性放开来,反正用完了姐姐会有办法嘛。那一顿我们吃得酣畅淋漓,全身上下热气腾腾的。出店门时我打了个饱嗝,胃里满满的食物逆冲上来,麻麻辣辣呛进鼻腔。不由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掏出纸巾擦过,再睁眼时就模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惊疑地揉揉眼睛,真是她。她肩上挎了个旧帆布包,怀里抱着一大摞报纸疾步如飞。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走得这样快,像武打片里有轻功的侠客一般。
她突然在街边的石礅上坐下了。放下报纸,从包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送到了嘴边。吃几口,再从包里拿出自带的水仰头咕噜喝下。严冬,冰水,冷馒头,如此难以下咽,她却吃得平静熟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我的眼睛似乎被针扎了扎,微微的涩。我撇下同学快步走到她跟前,我的突然出现和询问,她先是愕然,马上做了个鬼脸:“看姐多聪明,馒头比米饭营养多了,姐常常这样吃的,经济又实惠!”我的视线落在报纸上,那是一种某品牌的保健口服液宣传单。她兴奋地说:“我课余时就跑居民区送这个,五楼以上的3分钱一张,刚开始跑不快,现在锻炼出来了,嘿,一天能送五百多张呢!”那一刻我的鼻子很酸,手指就有股冲动想把刚吃进肚子里的美味狠狠抠出来。五百多张啊,一整日的高楼奔走,上千上万次的疲惫脚步,却是我半小时的大快朵颐!泪水蒙上我的眼睛,她慌了,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看我年年都冻脚,今年一跑反而不冻了。怕我不信似的,一鼓脑儿脱下旧球鞋,脱下袜子露出光光的脚来。当触目所及她脚板厚厚密密的茧子和一个大血泡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扑到她怀里,叫出蕴藏了十一年的两个字:“姐姐……”
毕业后,她放弃了其他环境优越的单位,选择到市江北农场做一名管教干部。我明白,她是再次为我牺牲她的理想与安乐。农场地段偏僻,所处的砖瓦厂灰尘满天,还要整天面对一群曾经无恶不作的劳改犯。就因这一点,农场的工资比其他单位高出许多。
从此我的求学路上一片晴空。其间姐姐先后处过两个男友,分手后便一直不再恋爱。这是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她没有令人智昏的美貌,没有殷实的家境,还要不遗余力地抚养妹妹读书,谁会弱智地蹭到这趟浑水中来呢。
在姐姐的以身作则下,我的大学时代一直省吃俭用,还兼着一份家教。然而在我大二那年,母亲出事了。为了节约两元钱的车费,母亲搭乘郊农卖棉花的马车上街,结果被受惊的马从高高的棉花堆上甩下来。因头部受伤,母亲当即昏死过去,医生说要马上住院动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或是终生痴呆。她急急赶来,见我哭得肝肠寸断,眼里渐渐泛上泪光:“别担心,我去凑钱。”她顿了顿,“姐姐已经失去母亲了,不能再让你重蹈这份痛苦。”
母亲平安出院的那天,左邻右舍纷纷来探望。母亲终于发自肺腑地唠叨她的好,而我分明听见人群中的一种窃窃私语,说她傻。是的,母亲对她怎样大家有目共睹,如此以德报怨,谁不会叹息她傻呢!
期盼中终于熬到了毕业。与一家外资企业签下用工合同后,我欣喜若狂地要把这一消息告诉她。急急地赶到她农场的单身宿舍。先是敲门,没人应。我疑惑地拿钥匙打开。一进门,我的心就骤跳起来,因为我听见一种声音,像拉风箱一般吭吭哐哐,又像粗砂纸在玻璃上反复磨擦——是剧烈咳嗽,撕裂般带着金属声。她的门虚掩着,我惊慌失措地推开房门,看到她正蜷在床上,身子痛苦地弯成一张弓。她的左手按着胸部,右手捂着嘴咳嗽不停,满身满脸全是细密的汗珠。床前的纸篓里丢了些纸团,纸团里面,竟然是猩红的血迹!看见我,她边咳嗽边连连挥手示意我离她远点儿。
我害怕地尖叫:“姐,你怎么了?”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马上就系上塑料袋提起那些纸团,拿到洗手间里去焚烧。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是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刮了去。我突然有了自责的感觉,对于她的日渐消瘦,有谁仔细停留过一眼呢?她有多久没回家吃过饭?有多少年没添新衣?为了多拿点加班费,她又有多少个节假日没休息过了?
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果然,在她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到几瓶治疗肺结核的药。我拿着那些药瓶到洗手间,她正把灰烬放水冲掉。在我的倔犟追问下才知道,她因长年呼吸农场的灰尘,再加上从小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三年前就患上了职业病肺结核,一直在服药治疗。起初还有些疗效,但因为母亲住院时找同事借了一大笔钱,她不好意思老拖着人家的,只好从药钱里逐月克扣,把医院开的临床药换成药店里最便宜的,以至于拖延病情引起咯血。刚才烧纸团是为了避免传染我……那一刻如雷劈顶,我脚一软瘫坐在冰凉的地上,眼泪和心一起。崩溃碎裂姐姐啊,我亲爱的姐姐,这些年来没人关心你的痛苦,没人回馈你丁点儿温暖,你却毫不计较,默默执著付出你的所有,让我如葵花向太阳般灿烂饱满。而最可悲的是,无知的我们,居然真的把你当了傻瓜,一直心安理得索取着你全部的爱。到了现在才终于领悟,一种爱的极致便是傻啊!嘲笑对方傻的那个人,只是因为他(她)自己没有达到爱的无私境界罢了。泪雨纷飞中我异常清醒地明白:对于亲情,对于人世间的种种无私奉献,以及爱与被爱,我懂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