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对长江三峡外迁的移民来说是什么?是童年在沙滩上的嬉戏;是少年时代捡鹅卵石打水漂的缤纷梦想;是青壮年时“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铭心刻骨的初恋。故乡的一湾流水、一草一木和缕缕清凉的江上清风,才是他们情感上的真正故园,才是他们心灵上的永远的根。
中央政治局委员、中组部部长贺国强在重庆任********时指出,移民工作关系着库区的长治久安,关系着工程成败,而移民工作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说,三峡工程作为工程问题不大,因为它是个物;移民是涉及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复杂,也最难,主要是思想工作。移民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他的亲戚朋友都住在这里,现在一旦要他搬迁,要他离开故土,故土难离这个思想根深蒂固。
重庆市移民局郎诚处长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三峡移民迁到了外地,是一马平川、四通八达的平原地区,一位当地老乡和新来的移民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聊说:
“是你们三峡老家好还是这儿的新家好?”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们老家好啊!”
“听说,你们老家出门就爬坡,走起来可吃力了,咱们的家出门就坐车,多方便。”
“我们老家有山、有水,一年四季都是青山绿水。你们这儿有山么?没有;有水么?也没有。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啊。”
老乡被移民一口“呛”住了,一时语塞。
“不管我现在怎样,将来如何,我都认为没什么地方比我们三峡老家好!”移民说完,眼眶已贮满泪水。
郎成说到这儿的时候,还若有所思地叨念:老家有山……有水……有水……有山……
是的,三峡移民不论走到哪里,都深深地怀念着自己的老家。其实,对家的依恋,并非三峡移民的专利,而是人性共同的主题。一首著名的世界民歌《可爱的家》就这样对“家”进行了忧伤的咏唱:
纵然游遍美丽的宫殿
享尽了富贵荣华
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想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
将我轻轻召唤
我走遍天涯海角
都怀念我的家
家——啊——
可——爱——的——家——
我走遍天涯海角
都怀念我的家
巴东的三峡移民从山区搬迁到平原,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平原上“太阳最晒人,雨水最淹人,蚊子最咬人,泥巴最粘人,冬天最冷人,生活最吓人”。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突然离开自己的故土,移民在面对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口音、新的习俗的时候,往往会涌出绵绵的思乡之愁,尤其是中、老年移民,更是苦恋着三峡老家。
一个搬到北方的移民,在冬天不会生取暖炉时,想起了老家:老家多好啊,不生炉,不烤火,四季如春……
一个移民因为不会做面食而多掺了水,瓷盆里的面粉搞成了一锅粥,他不习惯长时期吃面条、馒头,端起碗就想起了老家:老家多好啊,上顿下顿都是喷喷香的大米饭……
一位移民不会种北方的小麦,蹲在土坷中噙着泪水想起了老家:老家多好啊,种庄稼不用这么麻烦,光是种蔬菜一年就卖上万元……
一位移民送孩子上学,一年交了1000多元的学费,他想起了老家:老家多好啊,孩子上学一年只缴300多元……
移民在新家,烧饭用液化气,这烧的可是血汗钱哪,这时候想起了老家:老家多好啊,烧包谷秆、烧杂草柴火,一年下来不用花一分钱……
新家用的是自来水,洗菜、淘米,喝一口白开水都要花钱,这时候不能不想起老家:老家多好啊,煮饭用的是井水、河水,也不花一分钱……
到医院看病抓药,不知为啥医药费这么贵,同样的药方,在贫困的老家可不用花这么多的钱……
到福建、浙江、江苏的部分三峡移民,一闻到海鲜味就头晕脑涨,他们不明白,这么腥的东西当地人咋吃得津津有味?他们还是喜欢吃腊肉、腊排骨、腊香肠……
春节到来之前,一位移民按照老家的习俗买回一头肥猪,按三峡老家的方法腌制腊肉,可没想到新家的气候与三峡老家有着天壤之别,结果他腌制的肉全部发臭发黑,花了那么多的钱,他心痛得泪水长流,这时候,他想起了老家……
一位在老家时常走家串户、四处拉家常,几个大院都听得见她声音的移民大娘,到了陌生的地方由于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几个月目不窥户,足不下楼,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沉默不语的人。晚上看重庆卫视,想起了三峡老家……
移民进入陌生的环境,就要抛弃原有的生活形态,从头学习和掌握一种生活技能。开县移民李从宝搬迁到500公里外的合川安家,他在老家从事屠宰鲜销业,应该说500公里并不远,同样属于重庆市,同样是杀猪卖肉。然而,到了新家,市场给他上的第一课是:消费者不买“带骨肉,”只买“剔骨肉”,这无异于给他当头一棒,卖了10多年的肉,从不剔骨头,别看从肉中剔除骨头事小,费时费工不说,剔得不好,肉就没有“卖相”,这也还得从头学起。这时候,容易想起老家……
说起在新故乡生活的变化,巴东外迁移民向国刚说,以前听惯了川江号子和轮船汽笛声,搬迁前一家住在神农溪起漂点,主要从事造船、拖船和旅游等服务业,一年下来有2万多元的收入。他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说,生活要靠自己调整,过去住在长江边,进出都是爬坡上坎的,过江赶集全是自己撑船。如今来到了“平阳大坝”(意指地势平坦的地方),他这双习惯于撑船掌舵的“老胳膊老腿”,首先学的是蹬人力三轮车。
由于迁到外地的都是文化不高的农村移民,他们面对新的生存环境,不得不付出新的代价,而有些代价在他们看来是极为沉重的,或者是不应该付出的代价。
来到新家的三峡移民,在老家穷山恶水的生存环境中,练就了驾驭摩托车的本领,他们在陡峭坎坷、一蹦三跳的崎岖路上行走自如,其技术不亚于摩托车的赛车手,但一来到平原地区,却感到大不习惯,并把老家“不优秀”的一面带到了新家。比如,一部分移民兄弟交通意识比较差,不习惯戴安全帽,有的竟然穿着两片拖鞋就骑着摩托车飞奔。
在这短短的几年中,各省市都发生过多起交通事故,移民死伤都有,这个时候,有的移民看到亲人丧生于车祸,就想起了老家,如果不搬迁仍在三峡老家,这个车祸就有可能避免。
开县渠口镇上马村支部书记朱宏宝,是重庆直辖市第一届人大代表。他说服亲属、好友全部外迁到湖北省安家落户。不幸的是,迁到湖北的亲人因车祸、生病,几乎每一年都有一个亲人去世,他每一年都要赶到湖北办丧事。他“舅老官”的两个孩子因父母亲去世后无人管,他就把两个孩子从湖北接到自家养起来……
“朱宏宝家境并不宽裕,他用自己博大的胸怀接纳了移民亲友的不幸,默默无语地为政府排忧解难。”开县移民局党组书记陈能文去上马村看望他时,深为朱宏宝的义举所感动。
生活习俗和经济问题引发移民的思家情绪是普遍的。移民对新环境、第二故乡的认同,却是一个深层次的情感话题,这与适应新的生活习惯、新的生活方式似乎无关,因为在移民大脑里,对故乡的眷恋始终统治着他们的情感。
落户移民有人回三峡老家,总是不忘替乡亲们捎上一些花椒、麻辣酱和腊肉,他们“固执”地认为,“人老才乖,姜老才辣”,这些东西还是老家的好。
一些移民告诉我说,一方面,他们喜欢新家的经济条件,渴望在新环境中赚取比老家更多的经济收入,但却在新环境中感到心灵上始终难以安居,因此,对故乡的怀念也羁绊着部分移民的适应步伐,妨碍着他们对移入地社会的认同。
独在他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在静寂无声的夜晚,在一年那么多个节日里,移民们都无一例外地想起了老家,当拿起电话与老家亲人通电话时,总是“独怅然涕下”。
……
外迁移民小张是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他对送行的移民干部蒋卫中有些伤感地说: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有30多个人,虽然分了家,但都在附近住,犁田、栽秧、打谷、施肥等庄稼活都是相互帮衬,一家有事,大家都去照应。尤其是红白喜事,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相聚一堂,周围的乡亲邻居都羡慕得不得了。过年过节,大家走亲戚家串门,你初二来吃汤圆,我初三去烙糍粑,他初四去拜年……甚至赶场、买化肥、买猪饲料都是邀邀约约一块走。现在,我们这个大家族被分别安置到湖北、湖南、江苏和重庆的江津市安家落户,一个大家庭就这样分散了,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逢,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的父亲母亲辈、爷爷姥姥辈恐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小张说着说着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掉……
蒋卫中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位情感质朴的小伙子,只是默默无语地听他诉说。为了兴建三峡工程,移民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除了淹没的房子、土地,还有失去的亲情、乡情。而这些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无法补偿的。
现在,外迁到其他省市的移民大部分人都入乡随俗,都不回三峡过年了。家庭经济条件好的一些移民回三峡探亲,看到老家的炊烟、水田,眼泪就哗哗直掉,哪一个移民不是“近乡情怯”?
从重庆到山东的三峡移民有一万多人,他们带着自己的饮食习惯、乡俗土语以至秉性融入山东,慢慢地了变成“山东人”,但传统文化之于他们是独特而不会消失的,不仅不会消失,还必然会反过来与当地的传统相碰撞,相融合。
我的表弟徐来,是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老师,他出生在重庆,10岁左右从重庆去了山东威海,现在已是一个活脱脱的山东大汉,有山东人的一副大嗓门。2006年春节,他回到重庆,给我讲威海接收三峡移民,也讲“三峡移民专列”的故事,许多人坐上由济南开到重庆的直达火车,是“沾了三峡移民的光”。
闲谈中,徐来表弟分析了山东人和重庆人的区别。他说:重庆人和山东人说话都是大嗓门,但有本质的不同,山东人表示“五”时,把一个大巴掌伸到你面前:“五!”而重庆人却是五指并拢来,拿到嘴前,还把身子倾向你,手腕上钩地轻轻地对你说:“五。”但山东人和重庆人都很坦诚,是一根肠子通屁股的性情直率的人。
在生活中,他对重庆人和山东人有三个方面的比较:一是攒钱,二是花钱,三是赚钱;重庆人讲究很好地生活着,而山东人则讲究为什么活着。
重庆人赚了钱来必先讲究吃喝玩乐,他们认定身心健康是一切之本,所以,只有吃好、喝好、玩好才能保持工作的动力,才能有“本钱”去挣更多的钱。山东人恰恰相反,一分一厘都要存起来,自然是省吃俭用,想的是以后生了病咋办?家里买房、盖房咋办?娶媳妇、嫁女咋办?反正哪样也缺不得钱,总是想着存钱以防后患,满脑子的忧患意识。两相比较,山东人善于攒钱,重庆人善于花钱。
那么,谁善于赚钱呢?重庆人有足够的精明,并且吃苦耐劳,仿佛小小身躯里蕴含着无限能量。关键还是生活观念上,重庆人只认目的,相信劳动致富,干活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自己赚钱。所以,再苦再累的活——无论是打零工、擦皮鞋、掏阴沟都有人干。
那么,山东人的皮鞋是谁在擦?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山东蒙阳红生态农业集团响应对口支援三峡的号召,到库区发展石榴产业。总裁孙义富一次在巫山对我说,山东当地人都是自己擦皮鞋,掏阴沟等脏活都是一帮外省人在干。山东人有时可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即或赚再多钱,他也不会给人擦皮鞋。尤其在农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出外打工,乡土意识浓。攒些钱还往往先把大门装修一番,哪怕吃糠咽菜,也不能让人瞧不起。这也是一种长期形成的生活观念。
其实,移民搬迁到新家与在老家时是不一样的。他们认为,再穷也得把房子修好装好,最怕的就是被当地人瞧不起。在当今这个社会,谁会瞧得上一个穷人?“越穷越光荣”的时代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重庆人活得实际得多,山东人劳作一辈子都给儿女做牛做马去了,给他们盖房、买房,再把媳妇给他娶进家;重庆人对儿女成人后的事就不如山东人那样的操心,上学或者出外打工,自己赚钱自己盖房、买房,自己娶媳妇去。
这些还仅仅是一些传统上的笼统区别,像重庆爱吃麻辣火锅,山东人喜欢吃大蒜;重庆人矮小,山东人高大之类的区别就不再赘述,观念上的差别才会真正产生碰撞、融合。也许在当地生活久了,重庆人会觉得山东人实在,原来自己可以活得更有责任感些;山东人也会觉得重庆人聪明,原来自己可以活得更舒适些。
搬迁之前,移民小李的一个窝心事就是,他原所在的村集体资金有几十万元,这笔钱是全村村民十几年的积累,由于以前从未想到过要迁走,关于这笔钱怎样分配也就没有明确的说法。搬迁之前,小李找村里商量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这些钱他们都出了力,但没办法分到手,一搬家就可能要不到了。
像小李这种情况,在库区很多,有的地方解决得好,有的还悬而未决。在移民接收地,同样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一些接收移民地方的村民也提出了一个问题,移民来了成为新的村民,村里原有的集体资金究竟有没有他们的份儿?原住居民当然反对,因为这些钱是他们积累的,外迁移民有补偿,有国家给的政策。一进村来就拿“干股”肯定不合适。可是,怎样不伤和气、合情合理地解决这个问题,目前很多地方仍然没有一个可以操作的办法。但老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一些接收地,农村养老保险已经搞了好几年,而三峡移民基本上都没有保险。移民进入当地后,这项工作搞不好,将极大影响移民的安定。一些条件较好的省市由当地市财政出钱,给移民搞了保险,解决了移民的实际问题。可在另一些地区,依旧被类似的问题困扰着,手里没钱,想办也是手长衣袖短。
三峡百万移民的难题,难就难在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出现,是一个不停“运动”中的难题。以前认为是难点,现在成了非难点,以前认为是容易的事,一下又变成难题;难题总是此起彼伏,就像峡江变幻莫测的波涛。
外迁的16万多移民中,最多的省市1万多人,少的也是六七千,还有部分自主外迁的移民,分散在全国的25个省市,如何安置、安顿好这部分移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据接收地移民局官员介绍说,移民的心理问题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怕他们躺在“移民身份”上不谋自立工作,生活工作中处处以“移民身份”搞特殊,依赖政府,不仅当地人会排斥,而且融合的难度也会加大。毫不夸张地说,移民融入当地社会的问题,事关外迁移民工作的成败。
出钱搭屋,置田种地,这些事情都可以通过政策和投资做到,但文化、语言、生活习惯上以及感情上、身份上的融合,则是一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
对于故乡无法割舍的关注和思念,常使他们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难以言状的失落,使他们很难在情感上完全“同化”于新环境之中。
2006年的春节,迁到江浙地区的一位移民给老家的移民局长打电话,礼节性拜年之后说:
“在老家,你催促我搬迁,我骂过你,但你为我们移民做了很多事,我从心里感谢你。我们一家现在很安心住在新家乡,但说句心里话,还是不习惯。主要是语言不通,出门就像出国一样,一句话都听不懂,东西买不回来,生活不方便。还有就是住在三楼上,长期沾不到地气,人就离开了地球,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周身都轻飘飘的,久而久之,就生了些毛病出来……”
移民在电话里抽泣、哽咽了一下说:“真想老家三峡啊,现在真说不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能给你打电话,我就变成了孤魂野鬼,不能叶落归根了……尽管如此,我们在新家没丢人,没有返迁回老家,也算没有给你丢脸……”
移民局长放下电话,泪水涌上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