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对美是很敏感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传统。川端康成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讲演词就叫《我在美丽的日本》,其实也可改为《我在爱美的日本》。在这篇讲演词中,他不仅历数了自然的美和艺术的美,更颂扬了美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当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愿他们能够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说,由于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人的怀念之情。这个‘朋友’,也可以把它看做广泛的‘人’。”日本作家确实有爱美成癖的倾向,他们仿佛纯粹是为了追求美或保留美而进行创作的。在他们心目中,美决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简直已构成生命的意义。或者说,美的事物本身是易逝的,但它的感染力是深远的。川端康成所谓的“美丽”并不局限于日本的风景之美和风俗之美,更触及了人性之美和人情之美。这等于宣布日本是个爱美的民族,美才是这个民族真正的宗教。“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会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开的‘珍奇藤花’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这种对美的信仰有久远的渊源,所以日本文学乃至文化总给人以古典美的感觉——甚至连祖先的那份虔诚都继承下来了。日本作家是把美当做尘世间的一种神性来看待的。美不仅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态度,而且渗透进他们的生死观念。
三岛由纪夫就是一个偏激的例子。死亡在其眼中也能诞生出一种异样的美。他写过一篇《美丽的死》:“古代希腊人的理想,就是生得也美,死得也美。我们武士道的理想,无疑也是在这里。然而,在现代日本的困难状况下,要想生得美很困难,要想死得美就更困难……武士之所以受人尊敬,人们至少认为武士身上有一种勇敢而美丽的死法。”他似乎觉得,对死的美丽的追求才是勇敢的动力,这至少能抵消人们对死亡普遍存在的恐惧。三岛本人崇尚古希腊的美学思想,并且经常以其为标准跟日本的美加以比较:“希腊人相信美的不灭。他们将完整的人体美雕刻在石上。日本人是否相信美的不灭呢?这是个疑问。他们顾虑有一天具体的美会像肉体一样消亡,总是模仿死的空寂的形象。”三岛可能觉得希腊的古典美离自己更近。他45岁时,为呼吁武士道精神的复苏剖腹自杀,不仅仅是对“美丽的死”的实践,还企望获得精神的不灭。一位文人,却用武士的方式死了。虽然某些右翼民族主义分子将其奉为英雄,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坠入了美的怪圈——他不仅用生、而且企图用死来创造“残酷的美”。
翻阅三岛由纪夫的文集,会发现他对“美”这个词汇在作品中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其他作家。在小说《禁色》中,有这样的关于美的句子:“在绝望中的生就是美”,“精妙的恶比粗杂的善更美”……可见他信奉的美既是复古的(古希腊式的完善的美、和谐的美),又是叛逆的(甚至有形式主义者的迹象);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有人说他“以肉体为本向精神挑战”。他确实是最公开地宣扬肉体美的一位作家:“人体很美,犹如飞机美、汽车美一样。女人美,男人也很美。然而,他们的美的性质之所以不同,完全在于机能的差异。飞机之美,一切都集中在飞行性能上,汽车也如此。但是,人体之所以美,乃是因为男女的人体脱离了自然赋予他们的机能,或者由于文明的进步,不再需要这种机能的缘故……女性美是绘画性的,男性美则是雕刻性的。”对男性美的偏爱,是否也导致了他本人的同性恋倾向?当然也可以说,他眼中的人体美,是不分性别的。他仅仅是被人体美所蛊惑了。
川端康成生于1899年,死于1972年,三岛由纪夫生于1925年,死于1970年。他们基本上属于同一个时代,但各自所信奉的美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川端倾向于生命的美、灵魂的美,三岛则更激赏死亡的美、肉体的美。川端的审美观较传统,三岛则给人以异端的感觉。虽然他们都是以自杀来了结一生,但采取的方式也有所差异:川端是口衔煤气管,三岛是剖腹。我只能说,他们一个站在文人的角度,一个站在武士的角度,看待同样的事物、同样的世界,却产生了不同的美感。如果说三岛追求的是暴君式的“残酷的美”,川端所痴迷的则是良民式的“温柔的美”——爱的方式可以不同,但爱本身是一致的。这既像美酒又像毒药的生死之美,灌醉的又岂止他们二人。在夏目漱石(其头像被印在日元纸币上)、谷崎润一郎(曾礼赞阴翳的美学)、芥川龙之介(他跟川端、三岛一样有一双“临终的眼”)等一系列作家身上,都能发现这种美的掠影,或者说,日本式的美。直到大江健三郎出现,这种美才开始变得暖昧。他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与川端康成相隔二十六年)时的讲演词就叫《我在暖昧的日本》:“作为生活于现在这种时代的人,作为被这样的历史打上痛苦烙印的回忆者,我无法和川端一同喊出‘美丽的日本的我’……我只能用‘暖昧的日本的我’来表达。”这是否意味着:日本那古典主义的美,已随着愈演愈烈的现代化进程而天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