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搞艺术的朋友想开一家酒吧,资金筹措好了,地点也选择好了(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北端)。我问他店名想好了吗?他说想好了:“叫马里昂吧。”我怔住了,一下子联想到1961年获威尼斯电影节大奖的经典影片《去年在马里昂巴》,及其原作者罗伯一格里耶。这位朋友确实挺有才情的,连酒吧的名字都起得如此富于先锋性。遗憾的是,这个开酒吧的计划,最终还是流产了。走遍北京城,也找不到这家“马里昂吧”,但是它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并且与那部法国新浪潮电影梦幻般的场景相混淆:一幢富于纵深感的巴罗克式别墅,以及一座几何图形的花园。这是一位无名女郎跟一位陌生男子邂逅的地方。可这位男子偏偏要不断提醒她:去年在马里昂巴彼此曾相识相爱,并相约今年在此时此地重逢……最后连女郎都怀疑自己可能遗忘了那一段真实的记忆——这是否太有负前约?即使是对方认错了人,将错就错、弄假成真不也很刺激?在一个巨大的诱惑面前,她投降了,并且摆脱身边的丈夫,跟陌生人私奔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即使并不属实,而只是勾引者的一个借口,女郎自己还是愿意相信——这毕竟能给予她浪漫的感觉。
《去年在马里昂巴》被称为“迄今为止最难理解的一部影片”。如此扑朔迷离、似梦非梦的剧情,也只有罗伯一格里耶才能编造出来——他是制造错乱的大手笔。跟他的代表作《窥视者》与《嫉妒》相比,这部以电影为载体的小说已经够照顾拍摄者和观众了。我怀疑《窥视者》都无法拍摄,虽然它围绕一个旅行推销员在海岛兜售手表时奸杀一个牧羊女的中心事件展开,但时间秩序和内在逻辑完全被打碎了,显得漏洞百出——作者正是依靠层出不穷的漏洞来干扰读者的理性分析。当然也可以说,这部小说本身就是由一位无所不在的窥视者的肉眼摄制的结果,但又更像是他支离破碎的幻觉。
罗伯一格里耶跟博尔赫斯一样,是迷宫制造者。博尔赫斯精心设计的毕竟还是理性的迷宫,格里耶的迷宫则纯粹是非理性的。他1953年发表的《橡皮》还可以说与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异曲同工,1959年的《在迷宫里》则彻底迷失于自身的臆念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士兵为寻找几个他并不知道姓名与住址的人,在陌生城市的街巷恍恍惚惚地徘徊了三个昼夜,最终被突如其来的一排机关枪子弹打死。他不是巡逻者,因为并未执行什么任务或使命,但也不是一般的迷路者,他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哪怕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能借助格里耶本人的解释来体谅这个行迹可疑的士兵:“那个士兵想在外部世界寻找和发现一点什么,也想发现和识别自己的内在世界。然而,这两者对他来说,都像是迷宫。”但愿如此。那么这迷宫里的士兵担当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替身——如果我们都体会过迷失世界也迷失自我的感觉的话。
罗伯一格里耶1922年生于布勒斯特,1999年曾访问过中国——我见过报纸刊登的他在广州列车上拍的照片。他是50年代中叶崛起的法国“新小说”派的“首席大提琴”。这一流派的其他代表人物有娜塔莉娅·萨洛特、布托尔、玛格丽特·杜拉斯,以及因《法兰德公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克罗德·西蒙。所谓的“新小说”派,其实是跟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方法唱反调的。格里耶在其纲领性文章《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中强调:“要描写物件,我们就毅然决然站在物之外,站在它的对面。我们就不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也不能把某种品质加诸它们……要严格限于描写。这显然要求摒弃一切其他的和物接近的方式,要把同情斥为反现实主义,把悲剧看做异己,而把理解归之于科学的专门领域。”他的另一篇重要论文叫《未来小说的道路》。“新小说”派,想借助20世纪的推土机开辟一条新路,一条像迷宫一样无限延伸的“法兰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