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这里是很安静的,好像只有她跟那个看门的老头,天气晴好的时候,微云就靠在叶子落光了的泡桐树下晒着太阳,暖哄哄的太阳晒的她浑身舒服的发痒,有好几次她都睡着了,是从农场回来的劳教的人沉重的脚步声吵醒了她。这里的伙食也很差,只有咸菜,黑黑的窝窝,和像水一样的米粥。吃饭的时候,微云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这粥要是多喝两碗,晚上就别想睡了,听的人有几个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微云一直都没见过看门老头所说的徐队长,她没有心思去关心别的什么,就是想用这整天整夜的时间好好休息,养养精神。一天午后,天气格外的晴好,人道是“十月小阳春”,她坐在自己随便扎的棉絮堆儿上靠着那颗泡桐树又睡着了,看门老头跟着一个身穿军绿色衣服的人来到了微云前面的不远处,老头儿指着树下睡觉的微云小声说道:“徐队长,你看吧,打她来这儿,就天天在树下晒太阳睡觉,什么事也不做。”
徐队长皱着眉头说道:“她叫什么名字?”
“叫程微云。
徐队长眉头拧的更紧了,“她住哪儿?”
“就住那边的小屋里。”
“带我去看看。”
徐队长推开小屋的门,脸色有些难看地看着老头,严厉地说道:“老张,你就让一个女同志住这个地方?”
老张有些害怕了,他慌张地辩解道:“不是我不给她住好地方,徐队长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条件实在太差,她这里已经比隔壁好多了,好歹有张床。”
徐队长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床上薄薄的床褥说道:“你一会儿把我床上的被子拿过来,我这两天去城里开会,那个黑皮的笔记本还有吗?”
“有,还有几本,我去拿。”
晚上,徐队长召集人开会,在门前空地上,所有人都席地而坐,徐队长清了清嗓子说道:“上级给我们这里派来了医生,她姓程,大家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去找她看看,我们这里一定会保障大家的身体的,这段时间伙食上有些差,不是因为我们有粮不给大家吃,而是全国粮食都减产了,全国人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大家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请大家克服一下,熬过这段苦日子,社会主义美好的康庄大道就在前面等着我们。”
第二天,陆陆续续有人来找微云看病,微云认真地询问了病情,按自己手边有的药给他们开了,并在药单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三十出头瘦瘦的年轻人咳嗽着来找微云,微云看着他蜡黄的脸,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肺部,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肺部有杂音,搞不好是炎症,而且你营养不良,我这里能做的就是先帮你止咳,让你休息的好一点,我给你开点止咳的甘草片和去火的三黄片,一日三次,你先吃吃看。”
那人从进来就一直看着微云,微云在药单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把药递给他,“你认识我吗?”
那人笑了笑,“微云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家伟呀,中华书局的方家伟。”
微云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只见他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大眼镜,腮上有长期咳嗽形成的红晕,微云看着他只觉得有些恍惚,又有些诧异,便不解地说道:“家伟?!中华书局的方家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家伟笑了,“劳动改造呗,思想上积极向劳动人民靠拢。”
微云不说话了,她一直看着他,方家伟也看着她,“微云姐,要不是看见你的名字,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微云笑了笑,“太久了,人都会变的。”
方家伟看着瘦的有些变形的微云,“微云姐,你过得好不好,结婚了没有?”
微云停下了收拾药盒的手,“我过得很好,我已经结过婚了,你不记得了?你还来参加我跟世勋的婚礼呢。”
方家伟愣住了,他不记得自己参加过世勋和微云的婚礼,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觉得微云看着自己的时候,却又像在看着别处,她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种虚空,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片苍白无光的纸,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方家伟心中一阵惊悸,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他止住了咳嗽,抓住微云的手,“微云姐,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快十五年了……”
微云看着他,不解地问道:“家伟,你找我干什么?”
“是世勋哥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微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方家伟,“世勋?世勋他不是去了台湾吗?怎么会有东西让你给我。”
方家伟心头微颤,他拿下眼镜擦了擦眼睛,低声说道:“世勋哥没有去台湾……”
“那他是去了美国吗?”微云盯着他问道。
“没有,他哪儿都没去……”
微云虚空的眼睛里浮现出焦虑的神情,“那他去哪了,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他来找我,我还去广州找过他,他不在广州,也不在美国,那他在哪儿……”
“他,他已经牺牲了,微云姐,世勋哥他牺牲了。”方家伟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微云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直直地看着方家伟,指着他的鼻子发狠地说道:“你胡说,世勋说让我在南京等他,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你撒谎,你撒谎……”人却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