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听着这些,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又有一个人,是坐在他们前边桌边的,正拦住一个闯进来的小乞丐问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样了?你妈妈还没有找到姘头吗?要你爸爸看穿一点,不当王八也没有饭吃,趁着老婆还年轻,可以捞几文是几文。你这小王八闯进来干吗,看别人要把你当小扒手,关在牢里去喂虱。”
“****的娘,****的奶奶……”小乞丐骂着就跑走了。
“妈的这小猪猡。”那人便掉过头来望着他们说道:“唉,你们不晓得,他老子同我一个车间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听见一声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只膀子血淋淋的便卷到皮带上去,压去许多肉,又飞下来打在他头上。我们都算他活不了,他却又没死去,天天睡在床上哼,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厂里赏给了他十块钱了账。女人没有饭吃,只好偷人,儿子成天讨,偷东西。你们大约还不晓得做工人的苦处,唉!你们是刚来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交关多,两毛钱的门票,尽你看半天的戏。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层楼的屋子,屋子外像蚂蚁似的停着汽车。喂,你们做什么生意……”
好些人都望着他们了,他们不知怎样说才好,大家互相望着,还是张大憨子大着胆子说道:
“找亲眷,想来上海找工做的……”
于是有些人就不客气的笑了,笑的声音使他们都打战,有人就气愤愤说道:
“怕上海饿死的人不够吗,要你们赶着来送死?几十万人在这里没有工做啦……”
“乡下也没有饭吃,收了一点,都还把东家了,肥料也扣还把他们,家里一粒也不剩。还是借了两块钱做路费来的,两块钱一斗米,夏天要归上三石谷。不晓得上海情形,晓得也不来了……”“没有饭吃,应该问你们东家要,像我们一样,没有工做,也要问资本家要。你们的血汗,一点一滴的落在田里,我们身上的肉和血,也还不是在车间里一片一片榨把他们了吗……”
茶馆里又围了许多人,都把他们当做谈话的中心,七舌八嘴,然而没有一句话可以暂时使他们宽心一下,只有使他们更其难堪,他们坐不下去了,便又走出茶馆来。乔老三咕哝着道:
“我怎么样呢?我还是搭火车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东去,百事等找着了叔叔再讲,浦东的情形也许好一点……”李祥林自个儿在心上这样想。
“唉,什么地方有猪油烧饼买呢……”张大憨子又映着他那红的烂眼皮。
月亮又升在家的那方了,那该是家在那儿吧。原野是静的,远处有一声两声的狗吠,星星在头上闪着忧愁的眼,月亮也时时躲在飞走的薄云里,风仍旧是一阵紧一阵的寒风,枝头夜宿的小鸟,不安的转侧着,溪水汩汩汩的流去,火车的铁轨像无穷尽的延展着,跨过了一条小溪,又一条小溪,转过了一个小冈,又一个小冈的。而在这个夜晚,沿着铁轨走来的,还有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是朝着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一点的人,望着远处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的地平线,映着那烂眼边的眼,又举手去揩了揩眼睛旁的泪珠,说道:
“早晓得,同乔老三一道,也好,总还有得火车坐,阿二,你说还有多远……”
一步一跟,跟在后面的阿二也抬头望了望远处,便答道:
“莫问,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便找个躲风的地方,过一夜,明天又走,后天再走一天,那时再说吧。”
“唉……”
两人便又默着走下去,大家都不愿意说什么,而张大憨子便又看见他姊姊的脸相,那么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脸。他又想起她那尸身,她只穿一件单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吗?他又想起一些别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围在死尸边哭,她们的男人就是被厂长开枪打死了的;他又想起那间小屋,他跟着他姊夫去过的,他们在那里打吗啡针,那些去打吗啡针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浑身都是针孔,姊夫说他们不打针就没有精神做工,打针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许多,他觉得天已经渐渐的压了下来,他呼吸也跟着急促,他简直不敢看什么了,他喊起来道:
“阿二!阿二!”
阿二忽然也赶向前来抓着他,喊起来道:“憨子!憨子!”
两人抱着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于是又并排着走向前去。“我说,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们!”
“靠不住,也许他比我们还坏,小刘同着他一块儿的,小刘总是好人的。”
“憨子!老龙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为他们齐心,他一定要留在他们那里,不过我们也好齐心起来的。小龙留在上海,也不过多一个告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方法还那三石谷……”
于是他们又不做声了,又低着头,让那劲的风从头上刷过,脚踹在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可是远处却传来轧轧的车声,接着便看见了那车头上的大灯,浓的黑烟,也染上了那沥青色的天空,于是火车便飞快的朝他们冲来,掠过他们的身子又滚向前去了。这是到上海去的火车,而在那车上,在那有电灯光的四等车厢里,又有一批一批的乡下人,在乡下过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们正睡在那里,咧着嘴,流着口涎,做着可怜的却是荒唐的梦。
这激烈的震响一流过,原野又重复安静了,而在却歪着嘴角狠狠的答道:“三石谷吗?有方法的!孙二疤子你等着!”
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说瞎话咧!娃娃,甭怕,说老实话,咱是一个孤老太婆,还能害你?”
一个瘪嘴老太婆,稀疏的几根白发从黑色的罩头布里披散在额上,穿一件破烂的棉衣,靠在树枝做的手杖上,亲热地望着站在她前面的张皇失措的孩子;这是一个褴褛得连帽子也没有戴的强子。她又喻动着那没有牙齿的嘴,笑着说:“你是……嗯,咱知道……”
这孩子大约有十三岁,骨碌碌转着两个灵活的眼睛,迟疑地望着老太婆,她显得很和气很诚实。他远远地望着无际的原野上,那有一个人影,连树影也找不到一点。太阳已经下山了,一抹一抹能暮烟轻轻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模糊了远去的、无尽止的大道,这大道将他的希望载得很远,而且也在模糊起来。他回过来打量着老太婆,再一次重复他的话:
“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不,咱没听见过枪响,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还是春上红军走趔这里,那些同志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给我们听,讲故事。咱们杀了三只羊,硬给了我们八块洋钱,银的,耀眼睛呢!后来东北军跟者来了,那就不能讲,唉……”她摇着头,把注视在空中的眼光又回蛩小孩的脸上。“还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儿走,万一落到妞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边走去,有一只羊毛毡做的长统袜筒笼着那双小脚。
小孩仍旧凝视着四围的暮色,却不能不跟着她走,而且用甜的语声问起来:
“好老人家,你家里一共有几口人?”
“一个儿子,帮别人放羊去了,媳妇孙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个样子病,知道是什么邪气?”
“好老人家,你到什么地方去来?”
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我有一个侄女生产,去看了来,她那里不能住,来时十多里地,把咱走坏了。
“让我扶着你吧。”小孩跑到前边扶着她,亲热地仰着脖子从披散着的长发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户,都是种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么?不会的。到底你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你这个小红军!”她狡猾地映着无光的老眼,却又很亲热地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抚摩着这流落的孩子。
“甭说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轻声地告诉她,“回到村子里,就说是捡来的一个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儿子吧,我会烧饭,会砍柴。你有牲口么?我会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忆起那匹枣骝色的马来了,多好的一匹马,它全身一个颜色,只有鼻子当中一条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着它,它也望着他,轻轻地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多乖的一匹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从草地得来的,是政治委员的,团长那匹白马也没有它好。他想起它来了,他看见那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还有那……他觉得有一双懂事的、爱着他的马眼在望着他,于是泪水不觉一下就涌上了眼睑。
“我喂过牲口的!我喂过牲口的!”他固执地、重复地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这里在。”
慢慢地两个人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窑里黑魃魃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东西。她把灯点上了,是一盏油灯,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
“不要怕,娃娃!”她哑着声音,“去烧火,我们煮点小米稀饭,你也饿了吧?”
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地舔在他们脸上,锅里有热气喷出来了,她时时抚摩着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饥饿,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有一个暖热的炕,他很满意;因为疲倦,一个将要到来的睡眠很厉害地袭着他了。
陕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着一阵阵的西北风。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飞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着无际的荒原。但这埋在一片黄土中的一个黑洞里,正有一个甜美的梦在拥抱这流落的孩子:他这时正回到他的队伍里,同司号员或宣传队员在玩着,或是让团长扭他的耳朵而且亲昵地骂着:“你这捶子,吃了饭为什么不长呢?”也许他正牵着枣骝色的牡马,用肩头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那个龌龊褴褛的孤老太婆,也远离了口外的霜风,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边。
“我是瓦窑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地向孩子重述着这句话,谁也明白这是假话。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嘛!瓦窑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边到远处去割草,大捆的压着,连人也捆在了里边似地走回来。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也寻不到多的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迹印,依着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热情地望着东南方,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的亲爱的人,那个他生长在里边的四方飘行着的他的家。他们,大的队伍到底走得离他多远了呢?他懊恼自己,想着那最后一些时日,他们几个马夫和几个特务员跟着几个首长在一个山凹子里躲飞机,他藏在一个小洞里,倾听着炸弹不断地爆炸,他回忆到他所遭遇的许多次危险。后来,安静了,他从洞中爬了出来,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声地叫过,他向着他以为对的路上狂奔,却始终没遇到一个人;孤独地窜走了一个下午,夜晚冷得睡不着,第二天,又走到黄昏,才遇着了老太婆。他的运气是好的,这村子上人人都喜欢他,优待他,大概都猜他是掉了队的红军,却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但运气又太坏了,为什么他们走了,他会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里过惯了,只有那一种生活才能养活他,他苦苦的想着他们回来了,或是他能找到另外几个掉队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没有一点消息。广漠的原野上,他凝视着,似乎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那点名的号声吧。
隔壁窑里那个后生,有两个活泼的黑眼和一张大嘴,几次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觉得有一种想跟他亲热的欲望,后来才看出他长得很像他们的军长。他只看到过军长几次,有一次是在行军的路上,军长在那里休息,他牵马走过去吃水。军长笑着问过他:“你这个小马夫是什么地方人?怎样来当红军的?”他记得他的答复是:“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军长更笑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又听到军长低声地对他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那时他几乎跳了起来,望着军长的诚恳的脸,只想扑过去。从那时他就更爱他。现在这后生长得跟军长一个样,这就更使他想着那些走远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馍来,有人送来一碗酸菜。一双羊毛袜子穿在脚上了,一顶破毡帽也盖在头上。他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大家都高兴地来盘问着,都显着一个愿望,愿望他能说出一点真情的话,那些关于红军的情形。
“红军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过苏区的,说那里的日子过得好,红军都帮忙老百姓耕田咧!”
“这么一个娃娃,也当红军,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是不是?大家都管着这么叫的。同志!你放心,尽管说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热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脸。像这样的从老百姓那里送来的言语和颜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过没有想到一个人孤独地留在村上却来得更亲热。他暂时忘去了忧愁,他一连串解释着红军是一个什么军队,重复着他从小组会上或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熟练地背着许多术语。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前的任务,就是为解放中华民族而奋斗,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因为日本快要灭亡中国了,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都要参加红军去打日本……”
他看见那些围着他的脸,都兴奋地望着他,露出无限的羡慕;他就更高兴。老太婆也扁着嘴笑说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这娃娃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们看他那张嘴多么灵呀!”
他接着就述说一些打仗的经验,他并不夸张,而事实却被他描写得使人难信,他只好又补充着:
“那因为我们有教育,别的士兵是为了两块钱一月的饷,而我们是为了阶级和国家的利益,红军没有一个怕死的;谁肯为了两块钱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将怎样呢?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呢的嘲笑中,他也只好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孤零的小村顿时沸腾了。
蹲下去,不要晌,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地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么?”他他就更高兴。老太婆也扁着嘴笑说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这娃娃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们看他那张嘴多么灵呀!”
他接着就述说一些打仗的经验,他并不夸张,而事实却被他描写得使人难信,他只好又补充着:
“那因为我们有教育,别的士兵是为了两块钱一月的饷,而我们是为了阶级和国家的利益,红军没有一个怕死的;谁肯为了两块钱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留海,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将怎样呢?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呢的嘲笑中,他也只好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孤零的小村顿时沸腾了。
“蹲下去,不要响,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地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么?”他坐到地下去,将头靠着壁,屏住气听着外边。
“碰!”窑门却在枪托的猛推之中打开了,淡淡的一点天光照出一群杂乱的人影。
“妈啦巴子……”冲进来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的拦路……”他一边骂,一边走到灶边来了。“哼,锅里预备着咱老子们的晚饭吧。”
孩子从暗处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认得那帽子的样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紧缩了他的心,恨不得这墙壁会陷进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飞开去,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这新来的人群。跟着又进来几个,隔壁窑里边,有孩子们哭到院子里去了。发抖的老太婆挣着爬了起来,摇摆着头,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痉挛地摸索着。无光的老眼,巡睃着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话也不敢响。
粮食篓子翻倒了,有人捉了两只鸡进来,院子里仍奔跑着一些脚步。是妇女的声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烧火呀!”
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边的又跑来了,刺刀弄得吱吱响,枪托子时时碰着门板或是别的东西。风时时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恐惧的气息,空气里充满了惊慌,重重的压住这村庄,月儿完全躲在云后边去了。
一阵骚乱之后,喂饱了的人和马都比较安静了,四处狼藉着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经躺在炕上,吸着搜索来的鸦片;有的围坐在屋子当中,那里烧了一堆木柴,喝茶,唱着****的小调。“妈啦巴子,明天该会不开差吧,这几天走死了,越追越远,那些红鬼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还是慢点走的好,就怕他打后边来,这种亏我们吃过太多右。”
“明天一定会驻下来,后续部队还离三十多里地,我们这里才一连人,唉,咱老子这半年真被这起****治透了。就是这么跑来跑去,这种鬼地方人又少,粮又缺,冷末冷得来,真是他妈!”
有眼光扫到老太婆脸上,她这时还瑟缩地坐在地下,掩护她身后的孩子。“呸”,一一在痰吐到她身上。
“这老死鬼干么老挨在那儿。张大胜,你走去搜她,看那里,准藏有娘考。”
老婆子一动,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是的,有人,没错,一个大姑娘。”
三个人扑过来了。
“老爷!饶了咱吧,咱只这一个孙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边,头发披散在脸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个张大胜打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他是个小子呢!
“管他,妈啦巴子!”另外一双火似的眼睛逼拢来,揪着他,开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骇得叫起来了:“天呀!天杀的呀!”
“******!老子有手枪先崩了你这畜生!”这是孩子大声地嚷叫,他因为愤怒,倒一点也懂不得惧怕了,镇静地瞪着两颗眼睛,那里燃烧着火焰,踢了一脚出去,竞将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却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来的这野种!”一拳落在他身上,“招来,你姓什么,干什么的?你们听他口音,他不是这里人!”
孩子不响,用力地睁着两个眼睛,咬紧牙齿。
“天老爷呀!你们要杀咱的孙子呀!可怜咱就这一个孙子,咱要靠他送终的……”爬起来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在地上,她就嚎哭起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直立着一个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全立了起来,张大胜敬礼之后说:
“报告连长,一个混账小奸细。”
连长走了进来,审视着孩子,默然地坐在矮凳上。
消息立即传播开了:“呵呀!在审问奸细呀!”窑外边密密层层挤了许多人。
“咱的孙子嘛!可怜咱就这一个种,不信问问看,谁都知道的……”
几个老百姓战战兢兢的在被盘问,壮着胆子答应:“是她的孙子……”
“一定要搜他,连长!”是谁看到连长有释放那孩子的意思了,这样说。同时门外也有别的兵士在反对:“一个小孩子,什么奸细!”
连长又凝视了半天那直射过来的眼睛,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两张纸票子从口袋里翻了出来。裤带上扎了一顶黑帽子,这些东西兴奋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几十只眼睛都集中在连长的手上,连长翻弄着这些物品。纸票上印得有两个人头,一个是列宁,另一个是马克思,反面有一排字:“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国家银行”。帽子上闪着一颗光辉的红色五星。孩子看见了这徽帜,心里更加光亮了,热烈的投过去崇高的感情,静静地等待判决。“妈啦巴子,这么小也做土匪!”站在连长身旁的人这么说了。“招来吧!”连长问他。
“没有什么招的,任你们杀了吧!红军不是土匪,我们从来没有骚扰过老百姓,我们四处受人欢迎,我们对东北军是好的,我们争取你们和我们一道打一在本,有一天你们终会明白过来的!”
“这小土匪真顽强,红军就是这么凶悍的!”
他的顽强虽说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时也得了许多尊敬,这是从那沉默的空气里感染得到的。
连长仍是冷冷地看着他,又冷冷地问道:“你怕死不怕?”
这问话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烦地昂了一下头,急促地答道:“怕死不当红军!”
围拢来看的人一层一层地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人在担忧,多少眼睛变成怯弱的,露出乞怜的光去望着连长。连长却深藏着自己的情感,只淡淡地说道:
“那么给你一颗枪弹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来了。多半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有的便走开去。但没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伙也没有请示,是不是要立刻执行。
“不,”孩子却镇静地说了,“连长!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杀我!”
忍不住了的连长,从许多人之中跑出来用力拥抱着这孩子,他大声喊道:
“还有人要杀他么大家的良心在哪里?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家乡,杀了我们的父母妻子,我们不去报仇,却老在这里杀中国人。看这个小红军,我们配拿什么来比他!他是红军,我们叫他****的。谁还要杀他么,先杀了我吧……”声音慢慢地由嘶哑而哽住了。
人都涌到了一块来,孩子觉得有热的、水似的东西滴落在他的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雾似的里面,毛玻璃,那红色的五星浮漾着,渐渐地高去,而他也被举起来了在1937年4月14****在霞村的时候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邻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休养,趁这杌会整理一下近三月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应他到霞村去住两个星期,那里离政治部有三十里路。
同去的还有一位宣传科的女同志,她大约有些工作,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们上午就出发,太阳快下山了,才到达目的地。
远远看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这村子里还有一个未被毁去的建筑得很美丽的天主教堂和一个小小的松林,我就将住在靠山的松林里,从这里可以直望到教堂。现在已经看到靠山的几排整齐的窑洞和窑洞上的绿色的树林,我觉得很满意这村子。
从我的女伴口里,我认为这村子是很热闹的;但当我们走进村一时,却连一个小孩子,一只狗也没有碰到,只是几片枯叶轻轻地被风卷起,飞不多远又坠下来了。
“这里从先是小学堂,自从去年鬼子来后就毁了,你看那边台阶,那是一个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诉我,她显得有些激动。不像白天那样沉默了。始接着叉指着一个牢搴的大院子。
“一年半前这里可热闹呢,同志们天天晚饭后就在这里打球。”
她又急起来了:“怎么今天这里没有人呢?我们是先到村公所去,还是到山上去呢?咱们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么地方去了,总得先闹清才好。”
村公所大门墙上,贴了很多白纸条,上面写着“就会办事处”、“就会霞村分会”。但我们到了里边,却静悄悄地找不到一个人,几张横七竖八的桌子空空地摆在那里。我们正奇怪,匆匆地跑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问什么,接着又把话咽下去了,还想往外跑,但被我们叫住了。
他只好连连地答应我们:“我们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刘二妈家里。”他一边说一边也打量着我们。
我们知道了他是农救会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们一道上山去,并且要他把我写给这边一个同志的条子送去。
他答应替我们送条子,却不肯陪我们,而且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我们丢下独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静悄悄的,有几家在关门,有几家门还开着,里边黑漆漆的,我们也没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对这村子还熟,她引导着我走上山,这时已经黑下来了,冬天的阳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脚上去,错错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窑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没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问:“刘二妈的家是这样走的么?”“刘大妈的家还有多远?”请你告诉我怎样到刘二妈的家里?或是问:“你看见有行李送到刘二妈家去过么?刘二妈在家么?”
回答总是使我们满意的,这些满意的回答一直把我们送到最远的、最高的刘家院子里,两只小狗最先走出来欢迎我们。
接着有人出来问了。一听说是我,便又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掌着灯把我们送进一个院子,到了一个靠东的窑洞里。这窑洞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铺盖卷和一口小皮箱,还有阿桂的一条被子。
他们里面有认识阿桂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后来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只好整理铺盖。我刚要躺下去,她们又涌进来了。有一个青年媳妇托着一缸面条,阿桂、刘二妈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拿着碗、筷和一碟子葱同辣椒,小姑娘又捧来一盆燃得红红的火。
她们殷勤地督促着我吃面,也摸我的两手、两臂。刘二妈和那媳妇也都坐上炕来了。她们露出一种神秘的神气,又接着谈讲着她们适才所谈到的一个问题。我先还以为她们所诧异的是我,慢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们只热心于一点,那就是她们谈话的内容。我只无头无尾的听见几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刘二妈说话之中,常常要把声音压低,像怕什么人听见似的那么耳语着。阿桂已经完全变了,她仿佛满能干的,很爱说话,而且也能听人说话的样子,她表现出很能把握住别人说话的中心意思。另外两人不大说什么,不时也补充一两句,却那么聚精会神地听着,深怕遗漏去一个字似的。
忽然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闯进了多少人来。刘二妈几人慌慌张张地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丛中摇晃,我挤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是无所谓地在挤着而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只听见一些极简单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只有更把人弄糊涂的:“玉娃,你也来了么?”“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有些怕。”
我在霞村的时候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
我开始以为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虏兵到了,却还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而且烟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里空旷了许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习簿、相片,又削着几支铅笔。我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从明天起遵守规定下来的生活秩序,这时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还没有睡么?就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乡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要是住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买,我都没有见到。”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像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觉得这些同自己有一点距离的青年们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住地唉声叹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就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双小眼睛,有趣地低声问我道:“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大一在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
“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看见靠墙立着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看见一片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院子里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还长呢。
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到门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只苍鹰飞到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子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来,走到靠右边的尽头,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写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她们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住在山上的还好点,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个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坑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上去了,才十八岁呢。”
“听说做过日本人太太,真的么?”
“这就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说了。她这一跑,真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地说着,用探问的眼睛望着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样的,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缠着他,一来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倒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像向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情形呢?”
“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孩子呢。”
“嗯,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是有钱的人呢?看老大两口子的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就实在够受了。”
“就是那个穿深蓝色短棉袄,戴一顶古铜色翻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这回事。
在我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时候,看见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一机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们院子外边,却又并不打算走进来的样子;约莫当我回家时,又看他从后边的松林里走出来。我只以为是这院子里人或邻院的人,我那时并没有很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倒觉得的确是一个短小精悍、很不坏的年轻人。
我的休养计划怕不能完成了,为什么我的思绪这样的乱?我并不着急于要见什么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断地增加着。阿桂现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气,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火都明亮了许多。我刚把茶缸子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回到门口了,我听见她后边还跟得有人。
“有客人来了,就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噗哧一笑:“嘻……”
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微吃惊。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时,在她的背上,长长的垂着一条发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用满有兴致的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地坐在我的对面,两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把眼光安详地落在我的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虽在很浓厚的阴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两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见过几个,总是有些不同。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像咱们,我愿意跟你学,你教我好么?”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来的,有的是相好来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了好些肉麻的话,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说你会说大顺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地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地说下去:“时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很有用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么?”
“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现在他们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儿女是哭,有了儿女还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像回忆着一件辽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地过去了,回想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怪地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有亲热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偷偷地瞧我,没有人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是因为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有病的样子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她并不含_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什么牢骚,或是悲凉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好起来,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上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个人来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来,又怕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才又拖着起了身。一条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说是么?”
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上找点反应,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比贞贞显得更难受,阿桂大半的时候沉默着,有时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时,却更显得她为贞贞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被压抑,她感受了贞贞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纵是别人正为她分担了那些罪过,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说起她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甚至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不出大在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当她走后,我强制自己在灯下读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么邻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声一声地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是说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问我许多那些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地听着,却是非常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轻人都对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冷地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鄙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敌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不见就会彼此挂念。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很多时间,我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修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绝不会对她有一丝怨恨,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指属于私人感情的事,既与旁人毫无关系,也不会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贞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地到我屋里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立不安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我问过她的病,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绝不只是肉体上的。她来了,有时还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神气。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很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贞被很多人糟蹋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地来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骂。他一定觉得她这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问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从没有表示过她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说是抚慰吧;但我也以为因为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就有了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可是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暖她的灵魂是好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听,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有的显得悲戚,也有的满感兴趣的样子。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
后来还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贞贞把脸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望得见两颗狰狰的眼睛从里边望着众人。我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我当作一个毫不足介意的敌人之一罢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像一个被困的野兽,她像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残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有好几个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人当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诉她,你这样哭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会有效的。
老头子显得很衰老的样子,他垂着两手,叹着气。夏大宝坐在他旁边,用无可奈何的眼光望着两个老人。
“你总得说一句呀,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娘么……”
“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的,水流到尽头也要转弯的,你就没有一点弯转么?何苦来呢……”
一些女人们就这样劝贞贞。
我看出这事是不会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贞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怜她,她也不可怜任何人。她是早已决定,没有转弯的,要说赌气,就算赌气吧。她现在是咬紧了牙关要坚持下去的神情。她们听了我的劝告,让贞贞到我的房里边去休息,一切问题到晚上再谈。于是我便领着贞贞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后山上跑了。
“这娃儿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
“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们纷纷议论着,看看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踌躇了一会,便决计到后山去。山上有些坟堆,坟周围都是松树,坟前边有些断了的石碑,一个人影也没有,连落叶的声音都没有。我从这边穿到那边,我叫着贞贞的名字,似乎有点回声,来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随即更显得万山的沉静。天边的红霞已经退尽了,四周围浮上一层寂静的、烟似的轻雾,绵延在远近的山的腰边。我焦急,我颓然坐在一块碑上,我盘旋着一个问题:再上山去呢,还是在这里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担些痛苦。我看见一个影子从底下上来了,很快我便认出是夏大宝。我不做声,希望他没有看见我,让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却在朝我走来。
“你找了么?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她。”我不得不向他打个招呼。
他走到我面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着,眼望着远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确还很年轻呢,他有两条细细的长眉,他的眼很大,现在却显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紧闭着,也许在从前是很有趣的,但现在只充满着烦恼,压抑住痛苦的样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却有什么用?
“不要难受,也许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劝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远都会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声音稍稍的有点儿哑,是一个沉郁的低音。
“不,她从没有向我表示过对人有什么恨。”我搜索着我的记忆,我并没有撒谎。
“她不会对你说的,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到死都不饶恕我的。”
“为什么她要恨你呢?”
“当然哕……”忽的他把脸朝着我,注视着我,“你说,我那时不过是一个穷小子,我能拐着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他并没有等到我的答复就又说下去了,几乎是自语:“是我不好,还能说是我对么,难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样有胆子,她是不会……”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远都要恨我的。你说,我应该怎样?她愿意我怎样?我如何能使她快乐?我这命是不值什么的,我在她面前也还有点用处么?你能告诉我么?我简直不知我应该怎样才好,唉,这日子真难受呀!还不如让鬼子抓去……”他不断地喃喃下去。
当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同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他说他听见山上有声音。我只好鼓励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没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经快要全黑了。
这天晚上我虽然睡得很迟,却没有得着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怎样过的。
等不到吃早饭,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马同志答应今天来替我搬家。我准备回政治部去,并且回到延安去;因为敌人又要大举“扫荡”了,我的身体不准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右我的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人;回去么?何时再来呢?我正坐在我的铺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地走进我的窑洞。
她一耸身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的有点浮肿,我去握着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识到她有着不轻的病症。
“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
“真的么?”
“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病。”
“呵!”我想我们也许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么?”
“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再回来,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处么?”
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静。我想起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地便问她道:
“你的婚姻问题解决了么?”“解决,不就是那么么?”“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我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的一天。
“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么?”“那么,你果真是和她们赌气么?”
……
“那么……你真的恨夏大宝么?”
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后来她说了,说得更为平静的:“恨他,孜也说不上。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不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扭,我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
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话的确值得我们研究,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村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见夏大宝。我心里并没有难受,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了。果然,_走出她家的门,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快便会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