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眼睁睁看着身边出现了一位农民领袖。这位领袖就是他的堂弟腻味。
自打腻味从东南乡回来,大脚可怜他的孤身一人和无处安身,就让他住在了自己家里。在娘死后,大脚与绣绣搬到了堂屋住,两口子原先住的东厢房则让给了儿子家明。腻味来了之后,大脚便让他们叔侄二人一床通腿。这个腻味,吃在堂兄家住在堂兄家,有时也帮堂兄家干点活,但他主要的心思是用在分地上。他多次对大脚说:“哥,你等着看,我一定得把俺家那三亩地要回来!”他开始说这话时,并不避着他的堂嫂绣绣。绣绣也当听不见,让他们哥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脚却对腻味的抱负提出疑问:“你去要地也不是不行,可你家还欠了宁家的钱呀!”腻味听了这话越发生气:“欠他的钱?那才多少?才三吊!你看那个老X操的一年年地加利,硬是把地弄了去,最后还把俺爹杀了!”大脚连忙正色道:“你爹的死是因为当马子,跟地不能扯到一块!”腻味道:“那就不说俺爹,光说地。等村里分地,我就跟他们专要那三亩。”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结束之后,腻味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气得整天骂骂咧咧:“****姐,这土改是怎么搞的!”他分到的一亩地是富农费世勋的,在东山上,地里的地瓜还是另一家佃户种的,要等刨了之后才能交。腻味只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那是啥地,一片石砬子,收点地瓜连个猫也喂不饱!”
接下来的日子里,腻味便开始了他的活动。晚上,有时悄悄站到西边墙根听铁头家里的动静,有时一个人出去到夜深才回。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大脚讲:他已经把村干部私分果实的事弄清楚了。哪个分了多少,都在哪里,一一说给堂兄听。听说蚂蚁沟里费左氏的十三亩地已经成了铁头的,大脚心中也生出气愤:他家几辈子没有一分地,凭啥一下子就有了十三亩?你看俺,祖上传下十八亩地,多年来没添上一点,到我这辈拼死拼活才添了五亩。不管是开荒还是用钱置,一分一厘也得拿血汗换!可是,他铁头的地竟然一下子有了那么多,这是什么事儿!
不过,在气愤之余他又安慰自己:咱不红那个眼,家产嘛,还是自己挣下的踏实。外财不发命穷人,别看他们眼下怪恣,说不定还有难看的时候!这么一想,大脚心里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几天后,腻味又搞清了一个情况:除了宁学祥和费左氏,其他几家富户献出的太少,而且献出的都是远地、孬地,近地、好地都留给了自己。大脚对此感到很正常,他说:“人家能献出一些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多少孬好?”腻味摇摇头:“不,这样太不彻底啦!”
半个月下去,秋收大忙开始了。刨花生,晒地瓜干,种麦子,家家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从地里回家时天都已经黑透。腻味也帮着大脚一家干活,然而不管从地里回来多么晚,他都要再一个人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大脚先是疑心他出去偷庄稼,可是又没见他带回东西来。想:说不定,他找地方把粮食藏起来了。就在吃饭时拿话敲打堂弟:“腻味,咱能挣多少就吃多少,可不兴到碗外头捞呀。”腻味冲他将长牙很突出地一呲:“哥,你就不能把你兄弟想成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地里,看看绣绣不在场,腻味悄悄告诉大脚,他晚上出去是到宁学祥家门旁边蹲窝看事去了。大脚问他看啥事,腻味说:“宁学祥个老细作鬼能自觉献地分地,****姐谁信?这回可叫我看清楚了:那些佃户该怎么交租还怎么交,晚上宁家大院里跟逢集似的。”听说了这事大脚并不感到奇怪,说:“他们愿交就交呗。”腻味指着堂兄的额头说:“你呀你呀,什么脑壳!”
随着腻味行动的步步深入,大脚家中每到晚上便有人过来。来的多是一些赤贫户,他们一来就钻到东厢房里,跟腻味嘀嘀咕咕。每到这时,腻味还让他的侄子家明出去,家明只好鼓突着嘴去爹娘那里呆坐。大脚有些生气,说:不叫家明睡觉,这是在谁家呀?绣绣劝他:算啦,那不是你叔兄弟吗?于是大脚一家四口便一直坐着,直等到东屋里来人走了之后才各就各位睡觉。
来人一天比一天多。大脚发现,有一天晚上连宁学祥家的觅汉小说也来了。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光棍汉,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往东屋里钻,大概是怕绣绣看见。
大脚家频繁有人走动,封铁头也发觉了这一点。大脚有一些日子上火,拉屎十分艰难,要在茅房里蹲半天才能解除负担,这天晚上他又蹲在那里面暗暗用力,忽然听见墙那边发出细微的声响,同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你听,小说在那里。”“还有费三杆子。”听声音,墙西是铁头和费百岁。那二人又说:“腻味个东西,他到底要做什么?”“我看他能不出好能。”听了这话大脚感到很紧张,一紧张那块让他好容易才调动到直肠的屎头子又缩了回去。
他蹲在那里思忖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腻味从这个家里撵出去。腻味家的两间老屋虽然已经塌了,但一圈石墙还在,把墙修补修补,再盖上屋顶就能住。盖屋的草呀棒呀,就由他来出。他想这不是我没有兄弟情份,我是实在不愿担那些是非。
东厢房里仍然有人。大脚打算第二天早晨跟腻味谈。可是等到早晨起来,那屋里只剩下家明一个人躺着。吃早饭时,腻味没回来;吃午饭时,他仍没回来。直到晚上,腻味才像个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大脚问他去哪里了,腻味说,他到乡里和区上反映天牛庙的问题了。大脚吓了一跳,说:“你敢告干部?”腻味说:“他们做得不对,为啥不敢告?”大脚问:“上边怎么说?”腻味道:“上边说了,天牛庙的土改走了富农路线,是不对的。”“那该怎么办?”“区长和乡长说了,等支前工作结束,就帮着解决这村的问题。”“怎么解决?”“把路线不正的弄下去!”
大脚一听,明白腻味真是要干大事了,他便更加坚定了要把他从家中撵走的决心。他吞吞吐吐说了他的意思,没想到腻味立马点头同意:“中,我早觉得住你家里不合适,好多事都不方便。快点修房吧,明天就修!”
随着初冬一场一场西北风的来临,打仗的风声也一天比一天紧了。有关战争的消息在各村迅速传播。有人说,老蒋这回调了八百万兵马,下了狠心要踏平共产党的地盘。他在南京跟他的八个儿子喝了血酒,要杀光共产党再过年,现在那八个儿子一人领一百万已经杀过来了。有人传,为了防止国民党过沭河,沭河上那座日本鬼子修的桥已经让咱们给炸掉了。费文典当副区长的青岗镇就在沭河边上,他曾匆匆回过天牛庙一趟,亲口证实了这一消息。许多人便叹息:唉呀呀,这回的仗打起来,要比跟鬼子打还狠喏!
在这些日子里,村干部们紧张地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动员青年参军;二是组织民工准备支前。动员青年参军的口号是“反蒋保田”。封大花领导的妇女识字班走在最前头,早把有关的歌在村里嘹亮地唱了起来:“兄弟爷们儿上战场,坚决自卫保家乡。昨天打败小日本哟,反动派又想动刀枪!前门赶走一只虎,后门来了一只狼,打虎靠咱们亲兄弟哟,打狼要团结得像钢铁一样……”
封铁头从乡里领回了动员二十名青年参军的任务,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动员。为了让这次大会成功,他们做了精心的筹备,打算首先让识字班扭秧歌、演节目,把必需的气氛制造出来。封大花果然能干,赶夜带人到区上学习,突击排练了几个节目拿到会上演出。其中有个《******叹苦》,由嗓门特别好的宁兰兰演唱。她在头上套了个明晃晃的猪尿泡,画了两撇小胡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哀哀切切地唱:
******这几天好不烦恼,
想起来气得俺胡子直翘。
打日本俺本是马虎潦草,
打共产早盘算消灭****。
共产党改土地人人说好,
老百姓拥护他真不得了。
无奈何向美国卖身投降,
卖中国换来了飞机大炮。
俺也曾亲指挥徐州来到,
中央军娘卖×尽是熊包。
……
她的唱,赢得了全场的阵阵掌声。封大花瞅准这火候,带领识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参加主力!”“好妇女送郎参军!”……在这片热烈气氛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向大伙做起动员,让青年踊跃报名。他讲到这里还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儿子封家运送上前线。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岁的封家运果然挺着胸脯子上了台。这时,封大花又带领识字班呼口号:“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别上来!”在一片年轻女性的热情呼喊声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封铁头带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们。不过,拍过一阵巴掌,台上的青年却再没增多。数一数,只有十一个。铁头便决定先将这些青年送到区上,尚缺的九个等着下步再动员。于是,村干部们牵来十一头驴,让青年们骑上去,村干部们亲手牵着,让识字班一路扭着秧歌送到了十里街。
送了这一批回来,村干部们便物色对象准备动员。铁头想到了腻味,说:“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正够条件。”但村干部到腻味在大脚帮助下修复起来的宅屋里一说,却当即遭到了拒绝。腻味说:“我不去。”封大花说:“怎么不去?反蒋保田嘛!”腻味说:“就那一亩薄地,保个×!”识字班队长便红着脸不吭声了。封铁头接着再动员,腻味说:“是想把我送走,你们爱搂多少果实就搂多少果实呀?”这样,干部们便没法再动员了。走到街上,费百岁说:“这个腻味,不是省油的灯。”其他人点头道:“嗯,是个麻烦。”
再送走九个青年的任务不能不完成。村干部们又串了一些门,但都是效果不佳。没法子,铁头一咬牙,把十几个青年叫到村部里开始“熬鹰”:像驯生鹰一样不让其睡觉,轮番训话,直至青年答应为至。用这个法子,三天内又有八个青年被送到了区上。还有一个没完成,村干部们选定了宁学苏的儿子宁大巴为目标,没白没黑连做了三天工作。可这小子就是不答应,铁头心里一发火,说:“摘门!”别人就将村部的门板摘下来,把那小子抬上去捆起来,由费百岁与几个民兵抬到了区上。两个钟头后,区公所里就卸下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新兵——过了八年,这青年从朝鲜战场回来时已是师长。从那以后天牛庙传开了一个故事:“一门板抬出个师长去”。这是后话。
在这个时候,国共两党的仗就打响了。根据上级指示,沂东县全县实行常备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都有服常备夫的义务;村里除留一两个主要干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干、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单。天牛庙留下的是封铁头和封大花,费百岁和其他干部都出门带夫子。天牛庙几十人的夫子队只是几十个水滴,到了乡上区上县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里打,这江河就往哪里流。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战役……许多没出过远门的庄稼人第一次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第一次见了那么多的生与死。费百岁带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响的南麻战役的。当时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个发“脾寒”(疟疾),抬担架时走着走着就浑身筛糠再也迈不动步。费百岁也是病号中的一个,嘴唇上烧起的泡一串串的,连喝水都张不开口。见夫子们走不动了,他使出浑身的劲喊:“兄弟爷们,咬着牙走哇!叫部队快快把仗打完,咱没有伤号抬了,好回咱天牛庙安安稳稳种地呀!”听了他的召唤,民夫们一个个挣扎起来,又把担架的皮绊挂上了肩头……
在一个下着雷雨的夜里,天牛庙组织的最后一支担架队回到了村里。带队干部费百岁趔趔趄趄地摸到铁牛的家里,打算向村长汇报一下在外面的情况,铁头却气哼哼地道:“你还找我!快找腻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权啦!”
土改复查。一场粗风暴雨到来了。“粗风暴雨”是乡干部传达上级有关指示时用的词儿,也是天牛庙农筹会主任腻味整天吆喝的词儿。“粗风暴雨!粗风暴雨来啦!贫雇农当家,推平土地,填满穷坑!”腻味那仍带东南乡味道的喊声,频频地回响在天牛庙村的上空。
这次斗争的领导核心是腻味、封大花和在富农费文勋家扎了大半辈子觅汉的陈胡子。他们手中的权力是封铁头让出的。封铁头让权让得既自觉又主动。这因为区上已经召开了各村干部会,号召“干部让权,农民当家”;再一个,铁头也从内心深处对去年土改的不彻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与费百岁、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腻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钥匙。这样,当年宁学瑞、宁可金坐过多年封铁头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腻味领导天牛庙土改复查的指挥部。为了保证指挥部的安全,腻味还让当年是青旗会小头头的费三杆子担任民兵队长,提着大刀片子领着几个人在附近日夜巡逻。
没过两天,在村部里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里出现。据说是腻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让她进了农筹会。这一回封大花更加泼辣,把那只大铜哨子吹得更响了。
斗争是从一次大会开始的。大会会场设在村前铁牛那儿。费三杆子指挥民兵用土筑起一个三尺高的台子,左、右、后三面用芦席转起,上面贴满了标语:
土地回家!权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们的血和汗,起来向他们算总账!
诉苦说理彻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恶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会里不要他!
追蒋根,拔蒋根,拔掉蒋根得安稳!
跟着雇农贫农走,农民大家都翻身!
……
人们还注意到,在台子旁边靠近铁牛的地方,还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顶端拴了一个铁环,而一根长长的牛皮绳正穿过铁环搭在那里。
大会在日上三竿时开始。农筹会的领导们一一在台上落座,腻味便咬着牙高喊一声:“带人犯!”这一声喊过,会场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鹅一样齐刷刷伸长脖子,眼看着宁学祥和其他七八个地主富农让民兵押着上了台。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木牌子,上面或写“蒋根”,或写“穷人对头”。
腻味站起身讲话了。他说:今天开大会,就是在跟蒋根们做斗争。天牛庙的蒋根在这里,让他们爬爬“望蒋杆”看******能来救他们不。说着他一挥手,费三杆子立马将富农费文勋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绳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腻味让拽绳的人暂停,问道:“费文勋,看见老蒋了么?”费文勋垂下已经涨得红紫的脸说:“没有。”“没有再滑!”于是费文勋又沿着杆子上升。拽到顶,腻味又问看见了么,费文勋还是说没看见。腻味说:“没看着你就好好看看!”费文勋明白过来,高声叫:“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就下来!”费三杆子将绳猛一松,费文勋像天将下凡一样“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会没缓过气来。腻味打量着其他斗争对象问:“谁还想看看老蒋?”几个人纷纷叫喊:“不看啦,已经看见啦!他救不了俺!”腻味笑一笑,这才宣布大会正式开始,要大伙诉苦,要大伙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来。
刘二槌第一个走上台来。他是第三贫雇农小组的组长。他站到台上开口说,今天该斗的人不齐,欠他账的人不在。刘胡子问谁欠他的账,他说是费文典的媳妇。人们便想起,这刘二槌在费左氏献地之前曾在她家扎觅汉。腻味说:她欠你啥账?刘二槌便说起他在费左氏家干活时受的苦。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费文典的媳妇苏苏太怪,叫他挑水严禁他换肩,到家里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后边的一桶水倒掉不要。为啥呢?苏苏是嫌后面的水让他用屁呲了,不干净。刘二槌说到这里,会场上人都“轰”地笑了。刘二槌说:“你们笑什么?我非找她出了这口气不可!”封大花严肃地说:“苏苏是抗属,是不能挨批斗的!”刘二槌说:“我不管她抗属不抗属,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见他没有完,腻味皱着眉头说:“你快给我下去!”刘二槌这才嘟嘟哝哝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后是郭小说。郭小说上了台当然是冲着他的东家宁学祥。他说他以前不懂事,给这老贼雇活还以为找着了饭碗。现在想想,他爹欠了宁家一斗秫秫,到死也没还上,宁学祥就把十三岁的他弄了去,长年干活不给工钱,如今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不给工钱,我这一辈子叫他剥削去多少呀!我这回非跟他算清账不可!
他的诉苦激起了在场人的普遍同情。人们点头说:“是呀,这个小说真是可怜,宁学祥个老贼也真是太狠啦!”
诉苦的人一个紧接一个。控诉宁学祥的为多,而且一个比一个的苦更深更重。有的讲宁学祥怎样夺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讲宁学祥怎样逼租怎样对佃户揭锅封门以至于让他们冻饿而死;有的讲宁可金当村长时怎样欺压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诉苦的每讲到惨处,台下人群中便是哭声一片。到了天晌时诉苦的仍没断头,腻味站起来了,他说:“算啦,甭再诉啦!大伙都听清了,宁学祥爷儿俩已经欠了十二条人命,大伙说怎么办?”
下面一些人喊起来:“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腻味说:“中,农民法庭也是这个意见!”
就在这一刻,宁学祥忽然直起身子跺着脚喊:“救命呀救命呀!蒋委员长快来!可金我儿快来!”
他这么一喊,把场上的许多人激怒了。无数条嗓子一起发喊:“砸死他!砸死他!”腻味从一个民兵手中拿过一根棍子,咬牙抡圆,照着宁学祥的脑壳“嘭”一下,宁学祥便像一头猪似地倒在了地上。接着,不知有多少人涌了上来,或用棍,或用拳脚,片刻之间就将他砸得断了气。
把宁学祥干倒,一些人又瞪着眼睛转向了其他地主富农。这几人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腻味挥挥手说:“他们先不动,先押到村牢里等候处理!”
这些斗争对象会后果然进了村牢。村牢是村部旁边的一个大地瓜窖子,将六七个人填进去,一天三时扔点吃的下去,窖口则由民兵日夜看守。与此同时,他们的家属被贫雇农“扫地出门”:一家家全撵出去,随便给他们找一间破屋甚至牛棚住下。在这个过程中,贫雇农实行“面子回家”,让这些地主富农家属见了他们要叫“翻身大叔”、“翻身大娘”、“翻身大姑”。谁不这么叫就赏给谁拳脚。
银子和宁可玉母子俩也从那个天牛庙最阔气的大院里被撵了出去。银子得知宁学祥被砸死的消息后,抱着儿子哭一场,然后要去村前收尸。可是守在门边的民兵不让,说宁学祥的尸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滩上。就在这时,腻味来撵他们了,并也教给她对贫雇农的新称呼。腻味说,她们娘儿俩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两间屋。银子问:“腻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里?”腻味看看眼前空旷的大院笑了起来:“你是三岁小孩呀?你说翻身大叔该住哪里?”银子便明白了。她想了想说:“俺还是到俺娘家住吧。”说完就领了可玉回娘家。
银子想不到的是,她一进前街那个破门,娘家人都像见了鬼似的把眼瞪大。费大肚子说:“你你你来干啥?”银子说:“人家不让在那里住了,俺回来住。”银子的娘气急败坏地说:“可不行可不行!因为你跟了财主,上年分地就没有俺家的份,你还回来住!”他的兄弟笼头像撵鸡一样挥着手:“快走快走!”银子洒下两串眼泪,转身走掉。他找到腻味说,翻身大叔,俺还是住你那里吧。不料腻味说,你住那里不合适,你还是住个地瓜窖子吧。银子问为什么,腻味道:这阵子没空跟你细说,你就先委屈委屈吧。这样,当天晚上银子娘儿俩便蹲进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亲自带领两名识字班队员把守。
宁学祥死掉、银子母子俩搬出去之后,宁家大院一分为三:前后院隔开,前院给了土改领导人腻味,后院则给了封大花和另一户贫农。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进去之后,她先将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看到东厢房的门紧紧关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宁家干了一辈子的李嬷嬷的住处。由于斗争十分紧张,这几天大家都把她给忘了。大花推开门看看,发现李嬷嬷的铺盖衣物都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晚上,没见她回来。后来的几天里也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这个宁家的老女仆失踪了……
在这段时间,乡里每天都要开各村干部碰头会,交流斗争进展情况。这天腻味开会回来,立马找到封刘胡子和封大花说:“不行,咱们落后啦!”二人问哪里落后,腻味说:就咱们消灭的少,别的村里都是两三个。封大花挽挽袖子说:咱们也再消灭几个,人在地瓜窖子是现成的。腻味说,好,要杀就杀个三四个,超过他们!接着几个人就研究决定了晚上要消灭的四个,其中有两个地主两个富农。刘胡子说:用什么办法?腻味说:用刀砍!咱们干部要带头,一个砍一个,另外的一个给费三杆子。他问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着嘴唇说:试试吧。
晚上,他们把四个人从地瓜窖子里提了出来。几个人由于在地瓜窖里捂了两三天,刚出来时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都有些兴奋。富农宁学礼说:“唉呀,可见了天啦!”及至看见村干部们手中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铡刀片,立马吓得瘫在了地上。四个人都走不动,腻味只好让民兵找来抬筐,两人抬一个抬到了村前河滩。在干部们的想像中,这些家伙是应该跪着让他们动手的:将铡刀抡圆了,朝那脖子上“咔”地一下,然后就有一个葫芦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个老远。然而,这几个家伙没能配合他们,一个个只管趴在地上大抖。腻味提过铡刀走到宁学礼跟前,只好像劈木头一样往地上一剁。他劈得位置很准确,一刀下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铡刀砍断宁学礼的脖子又砍进沙土中去的“喀嚓”声。他把刀一扔,兴奋地说:“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着另一把铡刀去了费文勋的跟前。她也将铡刀抡得很高,但这刀下去却劈在了费文勋的肩上。费文勋叫道:“哎哟疼死我喽!”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来。月光下,她那提着刀的细长身影落在费文勋身上,与其合成了一个存在许久的“×”。腻味喊道:“大花,快点!”封大花醒过神来,又抡起铡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样动作起来,直到面前的呻吟声消失殆尽。
第二天腻味从乡里开会回来,喜滋滋地说:“这一回把别的村比下去啦!”
这天晚上,他开完会回家,刚走进一个胡同,只见前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再接着一块石头落到脚下。腻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坏人,费队长快来!”还在村部站岗的费三杆子赶紧跑来,问:“坏人在哪?”腻味朝前边一指,费三杆子跑去寻找,但找来找去没见坏人的踪影。回来说:“这是有人报复了。往后回家我送你!”
划火看了看,腻味左肩已经凸起一块老高的紫包。腻味晃晃胳膊,发现骨头没有伤着,说:“想害老子?没门!”然后就让费三杆子陪着继续往家走。
不料,刚走近门口,墙边却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费三杆子立即端起枪喝问:“谁?”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别……别开火,是我。”
这人,原来是大脚。
腻味没好气地问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来干啥?”
大脚趋前两步,靠近了腻味说:“兄弟,哥是来劝你的。”
腻味说:“劝我什么?”
大脚说:“我劝你别杀那么多人。杀一个宁学祥也就够啦,你怎么连不欠人命的也杀啦?”
腻味说:“你懂个屁。谁管他们欠人命不欠人命?他们是地主阶级,是地主阶级就该消灭!”
大脚说:“你不怕抵命?”
腻味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你趁早闭上嘴,这场革命是贫雇农的事,你一个中农别来瞎掺和!”
费三杆子也摆着手撵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脚只好转过身,一歪一顿地走了。
以后的几天里,天牛庙农筹会便开始追浮财,以便追完之后分配胜利果实。宁学祥的浮财是追查的重点,他们把银子娘儿俩从地瓜窖子里提出来,一个劲地盘问宁家的银钱藏在哪里。但银子说不知道。腻味说你是宁学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谁知道?银子哭着说:我哪是他的老婆呀!为了洗白自己,她把这些年来每让宁学祥睡一回才要来几斤地瓜干子的事都说了。干部们觉得她讲得是实情,便又问十岁的宁可玉知不知道。宁可玉慌里慌张地说:“不不,不知道!”腻味吓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说,就杀了你!”宁可玉连忙说:“甭杀甭杀,我说!”银子这时用疑惑的目光看儿子,问:“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腻味说:“不跟你们啰嗦了,去他家刨!”于是一伙民兵就扛着镢头去了宁家大院。在那里将每一处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终于从一个院角刨出了一坛子银元。他们觉得数目太少,与宁家的家业不相符,但想再找却不知到何处找了,人们只好作罢。
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斗出的浮财,如房屋、粮食、牲口、农具、衣物、家具、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他拿回家后,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他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可今天怎么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便想,他们能把那么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么?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么伤心,他又后悔自己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么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后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可。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么干净?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呲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己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卟卟”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后拍手笑着离去。苏苏在他们走后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他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来,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发火,质问他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情。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么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可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么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
这天晚上,天牛庙又杀掉了五个人。除了三个地富,另外一个是本村看病的周先生,这人的罪过是爱摸前去看病的女人的****。另一个本打算杀费文典的,可是这家伙早已跑掉,腻味不想完不成指标,问封大花:“你说弄谁吧。”封大花摸着胳膊肘子沉思,忽然摸到了小时要饭让地主宁学礼的老婆放狗咬出的伤疤,说:“就弄宁学礼他老婆吧。”腻味说声好,当即叫人把那女人拉来,与另外四人一块儿干掉了。
腻味和其他几人在前河滩将五个人处理完毕,洗了洗身上的血迹便往村里走。走了一阵别人都分手了,只剩下一个封大花跟他一路。此时腻味走在黑黝黝的胡同里,感受到身边封大花发出的姑娘气息,再想想自己一人在宁家前院的孤寂,没做多想便扯住了姑娘的手:“大花,你到我那里睡吧。”大花怔了一怔,那只杀人都已不哆嗦的手此刻却哆嗦了。腻味见他不作声,便扯着她的手往宁家大院前门走。哪知这时封大花却将手猛一抽:“俺不!”说着“咕咚咕咚”跑向了她家在宁家大院东墙上新开出的门。
看着封大花的身影消失,腻味怅然站立片刻,便打算回去睡觉。就在他要进门时,门边却站起一个人来。腻味急忙端起肩上的钢枪喝道:“谁?”那人说:“是我,铁头。”
腻味惊魂稍定,便问这个天牛庙村的前领导人有什么事。封铁头说:“我本来不想管村里的事的,可我实在是蹲不住了。腻味,你不能再随便杀人啦!”腻味说:“怎么,我杀得不对?我是杀的穷人对头!我可不能走富农路线!”铁头听他又揭他的错误,沉默了一下,随即又说:“我去年是错了,可我觉得,你们如今错得更厉害!地主富农欠了人命的可以杀,不欠人命的怎么也说杀就杀呢?上级能叫这样搞吗?”腻味说:“乡里就让这样搞的。”铁头说:“我不信!上级保准不兴这样!”腻味说:“不信的话,咱们就去问白区长!”铁头说:“去就去,咱们这就走!”说着,二人就一块儿走了。
二人摸到十里街区公所,区长却不在,只有副区长鲍青一个人坐着看书。这鲍青是河北人,原来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当营教导员,因为一条腿给鬼子打断了,就留在了地方当区干部。铁头一进屋,就把自己的观点讲了。在他讲的过程中,腻味多次打断他的话并对鲍青道:“鲍区长你听听,他是不是对抗上级!”“鲍区长你看看,他的腚坐到哪边去了,坐到老蒋那边去啦!”
等他们两个讲完,鲍青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腻味催促道:“鲍区长你说,到底谁对!”鲍青抬起头。看了腻味片刻说:“我也劝你少杀几个。”
腻味愣了。他问:“前几天区里开会,你跟白区长不都讲贫雇农掌大权,想杀就杀吗?”
鲍青摇摇头道:“我那天的话是违心的。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我跟白区长一直在私下里争论着。我觉得,我们目前正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实行土地改革,摧毁万恶的封建制度,这完全是应该的,这是贫苦农民盼了几千年才盼来的。这也是我们共产党赢得老百姓拥护的重要原因。可是这样把权力下放乱打乱杀就不对了。这决不是中央的意思,因为中央的文件讲得很明白。毛病可能出在我们地方上,是不知哪一级领导把工作引向了歧途。这样下去,只能把更多的人推到敌人那边去!”
铁头听得眼里放光,连声道:“鲍区长你说得对,真对!”
腻味这时却上一眼下一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瞅鲍青。他问:“鲍区长,你是说我错了?白区长错了?县里省里都错了?”
鲍青坚定地道:“我不说具体的谁,反正谁乱打乱杀谁就错了!我相信,中央肯定会说话的!”
腻味把脖子一拧:“你这个人呀……我听说你念过书,我说不过你,我等白区长回来问问他!——他去了哪里?”
鲍青道:“去皂角岭了,你想等就等吧。”
于是,三个人就不再说这事,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些别的,一边坐着等白区长。不料等到半夜,乡公所里忽然跑进一个人喊:“了不得,还乡团打进天牛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