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的悲剧源于三年前秋天里的一个夜晚。
那天他是在地里倒花生。他种的三亩花生已经刨掉,运到场里了,但他又用四爪铁钩把地翻刨了一遍。他想让自己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一点一滴也不丢到地里。地里果然还有一些遗漏的,每刨个三五下,就有一个两个花生在土里露出来。刨了一天,将地刨了一半,他也有了半筐的收获。他见天已经黑了,便背着筐回村。这儿离村子有三里多远,中间要经过一道大沟。当他走进沟底,忽听前面有人哭。近前一看,原来是与他邻街相住的傻挑。这个丫头从小缺心眼,十六七岁了连几个数码儿也不会。平时走到街上,有人伸出一个指头问她:挑,这是几个手指头?她便笑嘻嘻地答:十个!再伸出两个或三个问,她还是答:十个!——她娘教她人有十个指头,结果她一见手指头就报十个。此时这丫头正趴在那里,旁边是一篮子草。铁头问怎么啦,傻挑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铁头就笑。然后让她跟他走。但她起来后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原来她的脚也崴伤了。铁头只好决定把她背回去。他将自己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篮草送到沟外平地,然后再返回去背人。等这个傻丫头伏上他的脊背,两团肉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铁头忽然意识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个女人。在上坡时傻挑身子往下打滑,他将她往上一颠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铁头也觉出了那个部位的肥硕与暄软。铁头的心便跳了,气便粗了。爬出沟外,铁头将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这个丫头却一溜下地就退掉裤子撒尿。望着黑暗中蹲着的那个身子,听着那个咝咝溜溜的声音,铁头什么也顾不上想,便将那丫头掀倒在地上……
就是这么一次,让封铁头铸成终身大错。四五个月后当春天来临,傻挑脱掉她的破棉袄时让她娘发现了异常。她带着闺女找本村行医的费二先生看,费二先生摸一摸丫头的脉便说是有喜了。傻挑的娘如五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傻挑却认真地向娘求教:啥是有喜?娘没好气地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傻挑听了捂着肚子惊惶不已:啊呀,他是从哪里进去的?娘没给闺女释疑解惑,却立即将闺女拉回家盘问谁是那个驴贼。这盘问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丫头不明白娘到底要问她什么事情。当最后娘只好单刀直入问哪个男人“压过”她时,傻挑终于说出了铁头的名字。傻挑娘怒气冲冲去铁头的家说了这事,将羞惭万分的母子俩臭骂一顿,然后提出要将闺女嫁给铁头,否则就告到官府那里。铁头母子俩只好点头答应,在四月初二这天将那丫头娶了过来。两个月后,在三伏天的滚滚热浪中,傻挑嗷嗷哭叫着产下一子。
这事情最严重的一个结果,是毁掉了封铁头暗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梦。这个梦的内容是他想娶银子为媳妇。银子是村西头费大肚子的闺女。她家穷,地只有一亩二分,她爹长年在外头扎觅汉。她家的地与铁头租种的地正好挨边,所以银子每当跟他娘下地干活,常常让铁头看见。看着看着,铁头就觉得银子好,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反正好就是了。觉得好,便有了想娶银子作媳妇的念头。他想我好好种地,等家境好了,就让娘托人说媒去。但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里的,他对谁也不敢讲,对银子更不敢。话虽不敢讲,却是敢看她的,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那边看。也怪,在他瞅银子时,银子也不时往这边瞅他。发现了这点,铁头便暗暗高兴。他想:银子对我也有意呢!哎,咱好好地干活,好好地盼着吧!在一来一往的互视中,铁头充分感到了生之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
谁料想,他与那个人见人嫌的傻丫头竟有了这事!自此,他再下地,便明显地看出了银子的变化:她只跟着娘埋头干活,再也不向他这儿瞅了。这个变化让铁头五内俱焚。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他没在新房里呆着,而是悄悄去了银子家的那块地里。他流着眼泪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心里暗暗叫着:银子!银子!一脸泪水在月光下哗哗地流个不停……那天深夜回到家,他见傻挑已经睡着,枕边放着一包没有吃完的喜果子,不禁火冒三丈,朝她腮帮子上连抽数掌,揍得傻挑醒来像上了屠案的猪一样拼命哭嚎。
而现在地被费左氏抽掉,这无疑是封铁头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他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连一亩地也没有,全靠揽别人家的地种。种了费家的这十三亩,还是五年前爹还在世时托人说情,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在爹死后,刚刚成年的铁头守着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么差池让东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担心了一年又一年,这种事今年终于发生了。他不甘心,便找费左氏问为什么抽他的地,自己到底有什么过错。费左氏道:俺哪说过你有错?想种地的太多,俺实在没有办法。再说那地你家也种了好几年了,也叫别人再种种吧。铁头说:大脚家有地呀,俺是一亩也没有呀!你为啥要抽了俺的地给他!费左氏道:这你管不着,地是我的,我愿给谁种就给谁种!铁头无奈,只好回家打媳妇出气,傻挑在几天之内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她不明白男人为何这么起劲地打她,认为自己又犯了什么过错,因而在挨打的过程中只管直着嗓子为自己那不明的过错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铁头娘对儿媳的挨打总是充耳不闻,一旦儿子动起手来她便躲进堂屋不再出来。
与铁头家的阴暗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封二老汉的兴奋。把地揽到手,封二马上去集上花十一块钱买回了一头掉了一只角的黑色犍牛。在太阳已经变得有几分力气的中午,封二将那牛拴到院门前边,一边拿笤帚给它梳毛一边不知说给谁听:“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气的!可是有脾气也就有将气儿!有将气儿也就不愁做活儿!”那种洋洋自得的腔调,让封铁头听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他蹲在自己院里咬着牙暗暗骂:老X操的,你把我的地抢了去,可真神气呀!
然而再怎么骂,地是种不成了。摆在铁头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扎觅汉。于是几天后他把脸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积灰,便去了县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县城在二十里之外。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场设在城南的河滩上。县城的大集,封铁头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两次,多为了些小买小卖。他知道,在集场西头的河边土坡上,有一个“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时,这里都蹲了一大片穷汉。这些人是到财主家找活做的,年初来这里的是要做长工,大忙时来这里的是要作短工。从前他看见这片穷汉心里曾有过沾沾自喜,他庆幸自家有地种从而能够避免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难堪。但没想到,他今天也来到了这里。所以他走到这片人堆的边缘时,脸上挂了满满的羞惭。
刚刚蹲下,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封四,便道:“哟,你也来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与铁头肩并肩蹲着,嘴里说:“不来咋办?我日死他亲娘!”铁头前几天听说,封四因为一直还不上宁学祥的账,自家的三亩地给“准”去了。他觉得封四也怪可怜,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说:“你哥刚揽了一些,怎不跟他拨几亩种?”哪知封四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呃,甭说了甭说了,我打过这谱,昨天还张口跟他说过,可是不中用。俺那个大脚侄说了一声行,可是立马叫他爹挡住了,死活不拨给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顾各呀!”铁头听了,便叹几口气,表示对他这观点的赞同。
又说了几句别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这家伙也来了。”铁头看看,原来是银子的爹费大肚子。想想自己对银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觉得实在不愿见这个人,于是就将头低下偷眼瞅他。人堆中好像有许多认识费大肚子的,招呼声来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谱到哪里吃饭呀?”“大肚子,今年还能一顿吃十六个煎饼不?”费大肚子听了这话很惊慌,急忙扭头四处去看。见还没有来挑觅汉的东家,方松下一口气,红着脸笑骂:“又不吃你家的,你操这X心干啥?”说着就蹲下向一个熟人要烟抽。
铁头看着费大肚子的背影,不禁为他心酸起来。这个浑名叫“费大肚子”的人,其实是没有肚子的。他长一副大个子,腰整天弓着,这样那肚子越发显不出来。但他吃得多,这几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红了眼。传说他那年在杨家屯杨家,曾经一顿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龙沟朱家,曾经一顿吃下去十六个煎饼。于是他这张肚子名声越来越响,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来这里,肯定是去年的东家不要他了。
这时,蹲着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人们纷纷站了起来。铁头也随众人站起,伸着脖子看看,原来是几个财主管家模样的人来了。那几个人来了也不说话,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铁头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厉害,扫过他时,他甚至觉得骨头缝里都跑过一阵凉风。过了一会儿,一个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来,你也来。还有你!”几个汉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来了几个,这里的穷汉就一拨一拨地减少。铁头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终于和封四连同另外三四个人一起让一个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问了问,说是去皂角岭。几个人便跟着他走。铁头回头看看,见费大肚子还弓腰站在那里向一个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离天牛庙七里远的皂角岭,进了一个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们先烤烤火吧。”就领众人到一个偏房里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边烤一边与大家说这说那。铁头觉得不太冷,就离开火堆坐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管事的吩咐。这中间,他听胖管家问他姓啥,他便如实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几个人指着道:“老封,老陈,小刘,你们几个留下吃饭,其他几位请回。”
铁头忽然明白过来:噢,他们叫来一些并不都留下呀。那么他叫的这“老封”,叫说封四呢还是说他?正疑惑间,管家对他说:“小封你没听清吧?你也回吧。”铁头这才知道他被剔下来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对他投来了一个惋惜的笑。他只好走出了这家的大门。
到家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自己身强力壮年纪也轻,轻而易举地会让人挑上的。然而他却成了剔下来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见封四已经回来,便向他问原因。封四笑道:“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来了。那管家让咱们烤火,是看咱们谁勤谁懒的。”铁头急忙问:“他怎样看出来?”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拨火啦。谁叫你远远坐着像个生鹰?”铁头后悔不迭,连声叹息:“唉呀唉呀,你看这事弄得!”
二月二这天天还不亮,封大脚正搂着绣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了窗外爹的高声喊叫:“大脚,还不起呀?”大脚看看窗户还灰着,不满地道:“起这么早干啥?”爹立马火了:“干啥?你说干啥?”大脚忽然想起在这“龙抬头”的日子,是要早早起来“踅谷仓”的,于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见他起,绣绣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两口走出门来,封二老婆正拿着一张瓢站在院里。她将瓢扣着,用一根筷子边敲边念叨:
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里呀?
搬到财主家!
绣绣听了,在一边偷偷笑。大脚小声向她道:“咱娘年年这么说,可是家里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里片刻,又用瓢端了点杂粮出来。大脚上前接过娘手中的瓢,见爹正在院角牛棚里喂牛,便说:“爹,动手吧。”封二却没过来,他一边给牛添草一边道:“你跟你家里的踅吧。”大脚听了这话心里一热。“踅谷仓”这事,往年都是爹领他干的,今天却让他和绣绣,这分明有着另一种意味。他看了绣绣一眼,将瓢递给她,自己拿铁锨在院中央挖了一个小坑,让绣绣抓了瓢里的五谷杂粮放进去,然后用土埋上。接着,他从西墙根滚过一个石碌碡,使劲一掀,让它竖在了那个窝窝上面。这时候,封二老婆早已拿来一个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篮草灰,分别交给儿子儿媳。大脚问绣绣:“你会吗?”绣绣点点头:“不会。可俺见过。”大脚便知道了,财主宁学祥家尽管粮食满囤,却也年年没忘“踅谷仓”这个风俗。他暗暗慨叹一声,便弯下腰,一手拎着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着,绕着碌碡走起了圆圈儿。后头,绣绣亦步亦趋,一把一把往地上撒着草灰。
封二老婆在一边道:“怎么光踅不说?”
大脚便瞅一眼绣绣,羞答答地开口了:“五谷丰登呀!”
绣绣也羞答答地接道:“粮食满囤呀!”
大脚又说一句:“五谷丰登呀!”
绣绣再接一声:“粮食满囤呀!”
小两口边说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草灰撒成的圈儿一环比一环大,且层层地套起,在下了一层轻霜的院子里分外鲜明。最后那一圈到了院墙边,封二老两口笑嘻嘻地齐声赞道:“哎哟这个大囤呀!哎哟这个大囤呀!”
下一个县城大集,铁头又早早去了。费大肚子比他去得还早,蹲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看样子又没吃饭。看见铁头过来,他招呼小伙子去他身边蹲下,问:“怎么,到了那里又叫人家刷下来啦?”铁头讪讪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有雇人的来。然而这时,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来了。他到人堆跟前大声说:“农友们好哇!”接着就把手中的一摞纸片子发给大家。铁头接到手的是两张,都是画儿。一张上画了个庄户汉子,正把锄竖在地里,他躺在地边树下睡觉。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拉着大尾巴伸着长舌头向汉子走来。另有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汉子作着扬手呼唤的姿势。在狼身上和纸边上,还有一些字。另一张,画了十几个人,让一根大木棒压着,压得呲牙咧嘴。木棒上边却站着四五个人,一个个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铁头看不明白,旁边的费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么X黄子?”
这时,那人讲话了。他说,农友们,沂东县农民协会成立了,请大家积极参加。一帮等着当觅汉的人立刻问:农民协会是干啥的?那人讲:反对帝国主义列强。接着,他让大家看着手中的纸,解释上面的内容:那一只狼就是帝国主义,那个学生向农民喊的话是:农友们醒醒吧,大的危险到啦!另一幅画上,那些踩农民的就是帝国主义,第一个是英国,第二个是美国,第三个是德国,第四个日本。教书先生特别强调:那画上的农民就是你们!这话让一帮穷汉哈哈大笑:什么帝国主义,俺怎么没觉着他们踩咱呀?还有那只毛猴子,俺也没见呀!
教书先生脸上就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说:农友们呀,你们不能不觉悟呀!还是赶快参加农会吧!
费大肚子问:“参加农会,管不管饭?”
这话让穷汉们哄笑起来。铁头也觉得费大肚子的问话太出辙,他便抢着问:“除了管帝国主义,农会还管什么事情?”
教书先生说:“为农民说话,替农民办事。”
铁头眼睛一亮:“真的?”
教书先生说:“真的。如果农民受了欺负,农会就帮他们讨公道。”
铁头问:“那,俺们这些锄地户子,揽的地东家说抽就抽,叫咱吃不上饭,农会管不管?”
教书先生点点头道:“管呀!你说的这事正是农会的任务之一:争取永佃权。就是说,种了东家的地,就得永远种下去,不能让他们说收就收!”
铁头腾地站起身道:“咱就想这事呀,我入,我入!”
这天早晨,教书先生从“工夫市”上领走了六个人,其中包括铁头。
在县城中央的一座小学里,铁头他们坐下之后,才知道这教书先生姓蒋。蒋先生一一问过六个穷汉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面旗子展示给他们看。那旗是红颜色的,上面有一张犁,是用黄布铰了贴上的。蒋先生说:这就是农会的会旗,它是十分神圣的。收起这旗,蒋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着一张犁的三角形木头块儿,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面刻起字。刻完六个,一一发给大家,说这就是他们的会员证,上面刻着的是每个人的名字。铁头看看自己的那一块,虽然不认得字,但知道上面刻的就是封铁头三个字。这时候,他就有了小时生病,娘给他从巫婆那里讨来一张救命符让他攥着时的感觉。
在此之后,蒋先生开始了长长的讲话。他的那些话让铁头感到十分生疏。但有些内容他还是听明白了:南方的农民早就起来了,他们怎样怎样;咱们北方也不能落后,也要快快行动。铁头听南方农民干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样,便怯怯地问:那样的事咱敢干吗?蒋先生道:怎么不敢?南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他们一来,就是工农的天下!蒋先生又讲,在沂东县的北乡,农会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明天城北的潘庄集上,将有一次农会组织的游行,建议大家去看看。
于是,这天晚上铁头他们就没回村,吃了点蒋先生为他们买来的大饼,在一间教室里烤着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庄。
那天的见闻让铁头惊心动魄。本来那集上并没见出什么特别,只是觉得人格外多一点而已。可是在日到东南天的时候,潘庄村头突然响起一阵锣鼓鞭炮声,满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里跑,转眼间聚起了几千人。也不知从哪里弄的,两杆大布旗竖起来了,无数杆小纸旗也在各人手中拿着了。一个猪圈的矮墙上,有一红脸汉子站在那里领着众人喊:“铲除土豪劣绅!”“跟潘小鬼算账!”然后他往墙下一跳,领着大队人马向村里走。到了一个高门大院,前面的一些人在身后的呐喊助威声中将门砸开,拉出了一个瘦猴子似的老头。这老头让两三人架着,但尚有一些威风,一双冷眼瞅向谁,谁就噤口止声将头低下去。在领头的红脸汉子旁边有一个白皮子年轻人,这时高叫道:“大伙甭怕!看我怎么治治他!”只见他走到潘小鬼跟前,举起一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炭棒,往那张瘦脸上就画。潘小鬼死命地将脸动来动去企图破坏他的意图,但身后的人把他的头就像铁拐李抱葫芦一样牵牵抱住。只消片刻,潘小鬼便让这年轻人画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张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于是潘小鬼的威风荡然无存,人们的情绪又转高昂,口号声震耳欲聋。
在潘小鬼让人押着去别的街上游行的时候,铁头没再跟着。他站在那里紧张地思考起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着的一切。这个城北有名的财主潘小鬼,铁头早就听说过。潘家有地十多顷,还在城里开了油坊和商号。他最出名的故事有两个。一个说一家锄地户子得罪了他,他就将那家的祖坟扒开,铲光里面的骨头,然后杀了一头老驴再埋上。另一件事说他与邻村的财主马家斗富,马家每多买一亩地,他就多盖一间屋,结果一气盖了一二百间,让潘庄平空涨出了一块。这大片闲屋让县衙门知道了,每逢来了军队就安排到那里,军队与县里都觉得省事,便都给潘小鬼一些报偿,于是这屋又成了他家的财源之一。铁头想,就是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竟也叫农会像耍猴子一样游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变啦!
想到这里,他掉转身子,脚步咚咚地回了天牛庙。
封二父子俩在“惊蛰”这天开犁耕地了。这是一年农事的真正开始。一大早,父子俩就磨起只有这天才给牲口喝一顿的豆沫来。他们没舍得用牲口,而是一人抱一根棍子推磨。磨出两碗,放进筲里,再掺上一些水,就提到了一牛一驴面前。等他们将豆沫喝干,大脚也把犁铧整理好了。他问爹:“先耕哪块地呀?”封二大声道:“当然先耕新揽的!”父子俩就吆上牛驴,去了村西三里远的蚂蚁沟。
从费左氏家揽到的十三亩地,就在这条沟的沟坡上,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共有八块,中间隔着一道道斜斜的堰塍。走到地头,封二没顾上歇一歇,便拿铁锨到地里挖了一下,抓起一把棕色湿土来,捻一捻,又放到鼻子上闻一闻,兴高采烈地对儿子说:“这地还行,不算太瘦!”
接着,父子俩就套牲口。封二怕那个掉角牛不听话,就亲自扶犁,让儿子在前头牵着牲口。那牛果然不听使唤,老是不走直线,领导着旁边的灰叫驴往地边上走,大脚怎么拉也拉不住它。封二老汉火了,说:“豆沫子也喝了,你给我来这一套呀?你是瞎了眼!”抬手“啪”一鞭,打在了掉角牛的左耳梢上,那儿立马见了血。掉角牛“哼”地一甩头,又往右边走,封二又一鞭将它的右耳打出了血。这一下,那牛便老实了,乖乖地往正前方走。这时,封二反而吆住了它,停下犁去摸摸牛的两耳,心痛地道:“你呀你呀,你有多傻!”
牲口不用牵了,封二看看地里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头,便吩咐儿子捡出去。大脚便撅着屁股,一歪一歪将那些石头捡起,一一扔到地堰上。
转眼间,封二已经指挥着牲口耕了两个来回了。他手扶着犁把,心里忍不住阵阵激动。望望前面赳赳而走的一对牲口,他想起了往年耕地都要由儿子给那头驴拉帮套的情景,心里说:我终于熬上一整犋牲口了!想想村里,除了那些财主,能有一整犋牲口的并不多呀!有这样棒的一犋牲口,就是有五十亩、六十亩地也不在话下!
更让封二激动的,还是第一次耕起这块陌生土地的感觉。这块费左氏家的地,已经让铁头家种了多年了,而今天我把它争了过来,我用我的犁耕它了。这种感觉,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件事情是封二隐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那一年的麦季里,他跟费大肚子一块到南乡给人割麦子,干过五六天,他挣了两块钱,费大肚子却只挣了一块。因为费大肚子到哪家,哪家就嫌他吃得太多活却没多干,一致地扣他的饭钱。这时,封二惦记自家的麦子该割了,就决定回去,费大肚子却说他家里没有麦子再多干几天。那天晚上临走时,费大肚子让他给老婆捎个话,说他过个三两天才能回去。封二至今清楚地记着,那个晚上热烘烘的西南风刮得很猛,将那些没有收割的麦子刮出了无数个此起彼伏的漩涡,让他感到有些发晕。走进村里已快半夜,家家户户都已睡了。费大肚子的家在村前,没有院墙只有两间破草屋。封二走过这儿,想起费大肚子的嘱托,就走到了那破屋前。他说:“嫂子睡啦?”屋里没有人应。再喊一声,屋里还是没有人应。他想难道这女人没在家?就推了推门。奇怪,那门竟没闩,一推就开了。封二就走了进去。这时候,她看见了从破窗里照进来的一大片月光和月光里一个白花花的光身子。封二见这身子比自己老婆白得多,一时兴起,便脱掉裤子上去了。在进入的一刹那,那女人睁开了眼。封二羞羞地道:“费二哥叫我捎个信,他过几天才回来。”女人“扑哧”一笑:“你就这样捎信儿呀?”封二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赶紧将脸扭到一边继续做他的事,做完事就走了。那女人既没留他也没起身送他,依旧白花花地躺在那里……这是封二平生唯一的一次艳遇。就这么占了别人的老婆,每次想起来,封二都有着一种隐秘的快乐,同时也有着一丝暗暗的歉疚。但总起来说快乐还是占上风的。今天,他将自己的犁铧插进别人种了多年的土地,一股难言的快乐又荡漾在心头。于是,他扬起脖子,高声喊起了被鲁南庄稼人称之为“喝溜”的吆牛号子:
“哟嗬嗬嗬嗨哟嗨哟嗬——,哟嗬嗬嗬嗨哟嗨哟嗬——!”
喊过一遍,觉得意犹未尽,便接着再喊。喊到第三遍上,他觉得身后地边的路上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说:“二叔,你耕这地,想没想过是替旁人耕的?”
封二回身一看,那人竟是地的原主封铁头。
封铁头下决心要在天牛庙闹农会了。他首先找到姑家表哥封木匠,拿出蒋先生发给自己的三角木牌儿,让表哥照着做一批。封木匠便依样画葫芦,用一些边角料给他做了半麻袋。铁头背回去,便开始发展会员。发展的第一批是他小时一块儿上山拾草的五六个伙伴。那时一帮光腚虫子不知愁,拾一会儿草便在山上疯。他们常玩的一种游戏是学羊顶仗:两个小孩趴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撞脑壳子。铁头之所以叫铁头,就因为他在孩子堆里头最硬,谁也撞不过他。这帮人眼下大都成了家,都是些锄地户子。一听铁头要领他们争永佃权,立即表示愿干。铁头便一人发了一个三角木牌给他们。想想上面还应刻名字的,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认得蚂蚁爪子,便说:“名字就免刻了,反正谁有木牌谁就是会员。”
有两个人这时手拿木牌表现出忐忑。铁头问他们为何,他们说想起了自己还是青旗会的会员,是宁家大少爷手下的。当时觉得青旗会使枪弄棒地怪好玩,就入了,如今再入农会跟财主家作对,这合适吗?铁头也觉得这是个问题,说:“你们想想吧,反天只能入一边。”这两个人想了想,一个要舍青旗入农会,一个要留在青旗会里头。要留青旗会的这人说,宁可金已经答应他,要让褚坛主给他装身,让他成为杨二郎。铁头便没强求他,将他的三角木牌收回作罢。
以这几人为骨干,铁头在锄地户子中加紧发展起会员。他存放家中的三角木牌两天内去了三分之一。在此过程中,几个骨干也崭露了头角。其中有两个是最坚决的,一个是封从青,一个是费百岁。他们两人的地今年都被东家抽掉,正窝了一肚子火。
这个时候,一个称呼也在村中流传开了,说铁头正在组建的是“土蟮会”。究其原因,是封木匠在三角木牌上刻的犁过于粗疏,弯弯曲曲恰似一条蚯蚓。铁头对这些也无心郑重更正,说:愿叫土蟮会就叫,反正有咱的地种就行!
在农会会员发展到五六十号人的时候,铁头组织了第一次公开行动。他也捡了天牛庙逢集的日子,约定这天都到村前铁牛旁边集合,然后一起去找宁学祥。按铁头心里的意思,是应该先去费左氏家中的。他要给这个老寡妇一个下马威,让她看看抽了他的地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并让她当面答应将抽回去的地再还给他。但他又想,这样做未免让他的部属看出太顾自己。再说,打蛇打头擒贼擒王,宁学祥是天牛庙的首富,而且最爱随便抽地,还是先找他为是。
当天牛庙村前集市上来人已多,那个紫黑色的铁牛有三分之二的身躯沐浴在早春阳光里的时候,农会会员已经在那儿站了一片。这时,一些本村和外村的人向他们指指戳戳:“看,土蟮会!土蟮会!一帮土蟮!”这把一些农会会员激怒了,封从青肚子一挺大声骂道:“土蟮?土蟮是拱你娘的×的!”
封铁头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会员们住村里走。这帮穷汉没有一人有好衣裳穿,全是露着灰色败絮的破棉袄。至于下身,有人连棉的都没有,只穿几条套在一起的破单裤。随着这支队伍的出现,村街两边很快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走过两条街,便是宁学祥的家。一转过墙角,农会会员们都吃了一惊:只见宁家那个高高大大的门楼前边,宁可金正带了几十个青旗会员站在那里。那些人的手中,有木棍,有枪攮子,有大刀片,还有十来杆钢枪。农会的队伍中,立马有几个人溜了出去。他们拱进街旁的人堆里,转回身来当看景的没事人,有的还叫:“哟,铁头这些人是要干啥呀?”
铁头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与宁家人面对面说事,看看今天又是这么个阵势,心里也有几分怵。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领着已经变得薄弱的队伍走上去了。他向宁可金说:“我要找老爷。”
宁可金却不理睬铁头,他向部下们一扬下巴颏:“练!”于是,青旗会员们便“嗷”地一声操起家伙瞪起了眼。这一下,将大部分农会会员们吓得掉头就跑,最后只剩下了三五个骨干。然而青旗会会员们并没向他们动手,只是走出了一些刀枪手在那里捉对儿假打,人叫铁响的。铁头看看这场面,再看看自己身边,觉得实在没法再继续行动,便与几个帮手红着脸离开了这里。当他拐过墙角时,他清楚地听见了宁家门口青旗会员们的一片欢呼。
封铁头回到家,让一肚子火憋得厉害,又将老婆捉过来狠狠地揍,傻挑还是哭叫着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打了几下,铁头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便扔下傻挑趴到床上喘粗气。他娘坐在那里,望望儿子,腮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自从儿子开始在村里发那三角木牌,她就多次劝儿子甭去干那鸡蛋碰石头的事,可儿子不听。今天儿子果然没干成,她不知该怎样劝他,只好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坐到中午,女人听见东院封二父子俩从地里回家了。封二显然已经知道了铁头的失败。这个几天中一直在隔墙窥探铁头动静的老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将声音格外提高,吩咐老婆:“快给牲口拿草来,一过晌再去耕地呀!”铁头娘气愤不过,走到院里摸起一根棍子就去猪圈里捶猪,捶得那头半大的瘦猪一边逃窜一边叫唤。傻挑看见了十分兴奋,跑过去向猪传授经验:“快说我不敢了!快说我不敢了!”
到了下午,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上午跟随铁头去宁家的费文田的老婆来了,哭着说宁家已经告诉他们,因为费文田参与闹事,把他家种的地给抽了。说到这,那女人满腔悲愤:“你看看,本来还有地种,这一闹腾倒闹腾没了!铁头,这事是你惹下的,俺断了粮路你得管俺!”说着说着又来了三个女人,她们和费文田家是同样的遭遇。这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埋怨铁头,并要铁头管他们的吃。说完,几个女人便起身在屋里搜索粮食。见墙角有几罐糁子,一人抱起一罐就走。铁头娘慌了,大哭着去阻拦:“俺就那些粮食呀!拿走了俺一家人咋办?”但几个女人执意不听,仍抱着罐子不放。铁头对娘说:“你叫她们拿去吧。”铁头娘将手一松,遂坐到地上大嚎不止。
封铁头在家里躺到第二天,一直没吃没喝。最后,他找出蒋先生发给他的三角木牌,对娘说:“我找蒋先生去,我就不信我扳不倒宁家!”娘拦住他道:“你趁早算了,你弄不过人家的!你看家里断顿了,还不快找人家干点活,挣点塞肚子的?”铁头看看空空的墙角,思忖了片刻便去看傻挑腿边。那儿,他两岁的儿子坷垃正拽着娘的袄襟喊饿。
这天下午,封铁头托宁学诗牵线,将坷垃当给了王家台的王成任家。王成任五十多岁却没有儿,他与宁学诗讲妥,小孩放在他家,当期两年,当银三块,到期要还五块。如两年后还不上,坷垃就改成王姓给他做儿。宁学诗回来一说,铁头便答应了。当即与王成任见面写契,拿来银钱,然后让王成任到家领孩子。将坷垃往王成任手里交的时候,铁头娘躲在屋里没出来。傻挑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儿子在王成任怀里直挣扎直哭,笑嘻嘻地劝道:“叫老头抱抱!叫老头抱抱!”直到晚上去了床上,她觉得怀里发空,这才想起儿子没回来,便向男人反复说:“俺要坷垃。俺要坷垃。”铁头狠狠地道:“坷垃叫毛猴子叨去了!”傻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下床要出去找。铁头厉声道:“你敢出去,我揍扁你!”傻挑便不敢了,老老实实回到了床上。然而她这时发现男人脸上湿漉漉的,立即破涕为笑:“大男人淌眼泪,不害羞!”
第二天一早,封铁头便动身去了县城,这一去三天没有回来。这三天中有一天是县城逢大集,赶集的人回来讲,可不得了,县城的农会反了天了。那天有上万的人在县城游街,连县知事都躲在衙门没敢出来。目击者还具体描述了游行的情况。他们向村民们讲,那天在大队人马前边,是一些上洋学的学生,有男也有女。他们一边走一边撒纸片子,呼喊不止。最奇的是,学生中有两对男女,是牵着手走路的,而且连脸也不曾红一下。听说这事,听众们均“啊呀啊呀”惊叹不止,惊叹完了发表评论:“那样的货,他爹他娘是怎么做出来的!”
三天后,封铁头又出现在天牛庙村。他挺着腰杆走在街上,前几天的狼狈样子荡然无存。他走到宁学祥的门首,将一封信递给觅汉小说,让他转交给宁学祥。
宁学祥接到信之后立即慌作一团。那封信是县农会写来的,上面还盖了一个血红的大印。信上讲,听说他对农会提出的要求置之不理,将组织全县十四区农会会员到天牛庙说理。人数约万余,让他“酌备薄饯”。他急忙让儿子看,宁可金将脚一跺:“我去找褚会长搬兵,跟他们拼了!”宁学祥竖眉道:“你找死呀?小说,快把铁头叫进来!”
小说急忙跑出去叫封铁头。封铁头愉快地扯一下小说的耳朵,说:“你个兔羔子,腿跑得真溜呀!”他挺挺胸脯,刚打算走进去,忽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道:“干得好呀铁头哥!”
铁头回头一看,原来是费文典。
自己拉扯大的费文典会不跟她一心,这是费左氏没有想到的。
还是在十天前,她就让邻居郭龟腰捎信让费文典回来。郭龟腰整天去在东海边贩盐到临沂卖,知道费文典的学校在哪。费左氏让他回来是因为农会的兴起。还在封铁头拉农会之前,她就知道了农会的厉害。那是北乡的娘家告诉她的。那里的农会从年前就闹起来了,而且闹得很凶。她爹左玉钧因为减租减得不痛快,就让农会戴上高帽子游了街。她爹一辈子最怕丢面子,游了这么一回便想一死了之,别人好说歹说才把他说转。费左氏在出了这事以后曾回去看过一次,农会留给她爹娘的余悸深深地感染了她。从娘家回来她老是坐卧不宁,总觉得天牛庙也非闹起来不可。果然没过几天,封铁头便开始悄悄地发三角木牌了。封铁头挑头闹,这更让她存了几分担心。因为她得罪过铁头,她抽了他的地。这时,费左氏便想到了让费文典回家。她觉得,费文典已经是这个家中的成年男人了,遇到大事的时候,是应该让他回家拿拿主意的。
让费文典来家一趟,费左氏还出于另一种考虑:文典离家半个多月了,也应该回来与苏苏团聚一次。费文典没到开学时间就离家去临沂,她那时就感到文典两口子之间是出了差错。窜苔韭,谢花藕,刚成亲的小两口,这是最最新鲜的营生,文典跟苏苏咋不是这个样子?她捎信让文典回家的事,曾向苏苏说过,但苏苏却表现出一脸漠然:“他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
也怪,费文典回来得果然不干脆。在郭龟腰从临沂回来向她说口信已当面转达费文典之后,费左氏便一天天地等,但等了五六天也没见费文典回家。这期间,铁头已经公开闹起来了。费左氏更加焦虑不安。同时她发现,苏苏也坐不住了。她知道,苏苏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铁头的举动一方面威胁了她的娘家,另一方面也让她和绣绣姐妹俩都不好过。于是,费左氏便在这个时候与苏苏取得了一致,都希望文典回来一趟了。
费文典是在这天坐临沂开往青岛的汽车回来的。在县城下车,再走二十里路,到家时天刚过午。费左氏让苏苏给他做了饭吃下,便向他讲起闹农会的事。苏苏在一边也不时插嘴补充一些费左氏叙述中的遗漏,并神色专注地看着费文典的反应。费文典听着听着,突然拍膝高叫一声:“好哇!想不到,咱们县的革命形势发展成这样啦!”
见他这模样,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如坠五里雾中。费左氏惊诧地问道:“你说农会好?”
费文典顿着白脸盘子说:“好!不好怎的?”
接着费文典站起身,激动地讲了起来。他说,他和他在临沂的同学已经早就盼着这样了。可惜临沂城里北洋军阀的势力太大太强,他们的革命活动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不过,国民党,共产党,暗地里都有了一批人,他们现在正合在一起,一同等待着南军打过来。说到这里,这个临沂省立第五中学的学生还念起了他们中间流传的一首歌谣:
今日盼南军,
明日盼南军,
南军来了日月好,
南军来了政治新!
两个女人让他说得晕头转向。费左氏道:“你别跟俺说南军,你就说农会闹起来咱家怎么办吧!”
费文典一挥手:“好办!让你减租你减租,让你永佃你永佃!总而言之,一切听他们的!”
苏苏叫了起来:“这怎么行呵?”
费文典却说:“怎么不行?噢,就只许你们欺负穷人,不许穷人起来说理?”
说完,他抬脚往外走去。费左氏问他去哪里,他说:“我找铁头给他鼓劲去!”
也不知他和铁头说了些多少话,反正回来时已经天黑了。进门后他向两个女人道:“你们听着,明天立即把铁头的十三亩地还给他!”
费左氏瞅瞅他,又瞅瞅苏苏,说:“我早知道铁头想把地要回去。再给他也行,地给谁种不是种?只是苏苏她姐家不如意了。”
在很不融洽的气氛中吃过晚饭,苏苏早早回了自己的屋里躺下了。过了一会儿,费文典走了进来。他在床前站着看了苏苏片刻,便伸手去摸她的鬓发。苏苏立即将他的手打到一旁,猛一翻身,将一个脊背给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