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
赵卿言的声音极少有声调的变化,但他低沉安静的声音完美的融入了曲调。从悲切到凄苦,再到悲愤……琴声将赵卿言声音中缺失的情感完美的补充上,时而曲调盖过了低吟的字节,时而低吟的声音刚好压过了琴声。这不是一首完整的琴曲,也不是一次完美的低吟,但对于不挑剔的听众来说,无疑是一次很好的享受。
走到窗外的皇后停下脚步,默默聆听着屋内的琴声,唇角隐约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赵卿言在琴艺上的天赋绝对够得上一句“天纵奇才”。八岁触琴,九岁奏乐,十二岁就能用他完全不够长的手指勉强奏完一首《胡笳十八拍》。而赵曙就坐在赵卿言身边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册书跟着琴声吟诵——因为他没把整首《胡笳十八拍》全部背下。
撇下自己儿子不管的赵曙、刚刚成亲却连王府也不想回的赵柏翼、连字还不认得几个的赵萦,就躲在宫里的某个角落,陪着赵卿言一起练琴。在赵卿言磕磕绊绊的琴声中寻找着乐趣。四个年纪相差足够大的兄妹却能以寡言少语的状态相处多年,并且悠然自得。
放心不下自己女儿,又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皇后不时的循着琴声找到他们,然后躲起来偷看。
腿已经几乎失去知觉的赵卿言大多时候都坐在地上,抱着他的琴,微微仰着头和堂兄说笑,苍白的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其实……他之所以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而不是尽日闷在王府独对时间流逝的原因,可能就是他还是很在乎自己的身体吧?也只有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兄和尚不懂事的赵萦才能毫不在意他的腿。也不会像那些下人一样要求他坐在轮椅中,连尝试着站起来也不可以。
靠着竹子坐在潮湿的泥土上,眯着眼看着叶片间的微光,拨拨弦,倾听着堂兄堂妹的闲聊,然后跟着笑一笑……他的要求真的很低,很简单。
在长辈面前逞强的表现着毫不在意,却在长辈不知道的角落静静的弯着唇浅笑,听着堂兄们讲述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风景,然后孩子似的说着以后一定要去看的话。眼中盛满落寞和笑意,但并不悲伤。这份笑容,太过令人心疼。
如果……他一直是这副样子该有多好?
皇后暗叹口气,看着垂眸抚琴的赵卿言,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少年缓缓重叠,又悄然破碎。
赵卿言的变化,并不难理解。
任谁伤的遍体鳞伤却得不到一眼关怀还能含笑以对?
任谁哭的嘶声力竭却看不见一丝希冀还能聊以自欺?
任谁受尽病痛缠绵还能浅笑如风?
任谁历经炎凉悲苦还能与世无争?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同样做不到。
支撑着他走过一切的,无非是活下去的信念,和对亲人的留念罢了。
皇后隐于袖中的手掌慢慢攥紧。
她很清楚,不远处被自己注视着的那个聪颖如妖的青年,其实早已看透自己的打算。但是,他还是来了,来到自己的宫里,陪赵萦练琴。
不是无畏,就是太在乎。
从半年前赵卿言就开始躲着自己,这点就连赵萦都可以隐隐觉察。
那么,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再躲了?
皇后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已经到了最后一段,赵卿言手指不知为何突然一颤,琴声骤然终止。
赵卿言似乎想起了什么,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琴,才回过神来:“我忘词了。”
赵萦显得有些不信:“真的?”
赵卿言点点头,满脸无奈:“差一点我就可以少喝半碗粥了。咱俩打个商量,我留到……”目光本来随意的一扫,却猛的定格在了窗子上,然后连忙站起身。
赵萦背对着窗子,而赵卿言又一直垂目抚琴,自然是注意不到皇后的身影。但赵卿言这么一抬头,刚好就看到了赵萦正后方的皇后。皇后见他看见了自己,自然不会再继续藏身,也就推开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赵卿言如往常般微微欠身,行礼道:“娘娘安好。”
赵萦意外的睁大了眼,起身跑过去抱住了皇后的胳膊,嫣然笑问:“母后什么时候来的?听见墨哥哥刚刚弹的曲子了吗?真的太好听了。”
皇后看着女儿的笑脸,也是微微一笑:“嗯,听见了。若不是听到了如此美妙的曲子,又怎么沉迷其中不忍打搅呢?”
赵卿言含笑道:“娘娘谬赞,卿言愧不敢当啊。”
皇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神情与往常并无分别的赵卿言,又低眸看向抱着自己不撒手的赵萦,轻声道:“萦儿,母后正好有事要和你七哥说,介不介意把你七哥借给我一段时间?”
赵萦一愣,抬头看看皇后,又看看赵卿言,不解道:“您找墨哥哥有什么事吗?”
不需皇后开口,赵卿言已是略显愧疚的开口:“侄儿及冠,本应进宫叩见诸位娘娘。前些时日身体疲乏,却是懒了,还请娘娘恕罪才是。”
赵萦也不大明白这些礼节,但既然母后和堂兄都这么说了,也就有几分不情愿的点点头,小声道:“那好吧。一会儿如果墨哥哥还有时间的话,再过来找萦儿好不好?”
赵卿言应道:“那是自然。”
——————————————————————
“侄臣请娘娘的安,娘娘万安。”赵卿言掀摆跪下,垂目行礼,然后笔直的跪着。
皇后缓缓挥退左右宫女,在主座坐下,静静的看着他,也不开口让他起身。
已是初冬季节,屋内也没有摆上火盆,地面更是冰凉沁骨。就算赵卿言双腿并无知觉,但若是跪久了,也肯定会感到寒冷难耐。赵卿言这么一个天子尚宠的小王爷,谁敢让他跪这么久?但皇后没让他起身,他就不动,直挺挺的跪着,垂眸望地,礼仪完美到无可挑剔。
浅青的颜色令本就不算厚的衣衫显得更加单薄。而苍白的脸色,顺从的姿态,无疑是赵卿言在表明态度。皇后明白……他是在示弱称臣,做出让步。但皇后不清楚赵卿言代表谁的意思。他自己的,还是齐王府的?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起来吧。”
“谢娘娘。”赵卿言缓缓站起身,脸上一片平静,不露丝毫情绪。
皇后道:“看得出萦儿很开心,有劳了。”
赵卿言似是没听出皇后的深层意思一般,低目道:“娘娘客气了,这是侄儿该做的。”
皇后捧起茶盏看着茶水,轻声问道:“本宫记得,你的医术一直是堪比一众太医的,是吧?”
赵卿言道:“卿言年轻,自然不敢相比。”
皇后轻轻一笑:“萧神医的独门技艺,最出名的便是尝药辨方。据说数十种不相关的药草胡乱煮在一起,只需一看一嗅一尝,便可知其中用何药草。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就算未得其真传,想来也是有几分功力的吧?”
赵卿言还是神情谦逊,却打太极一般的又把话应付过去:“老师医术独步江湖,卿言愚昧,自是不敢自言得到真传。”
皇后也不管他怎么糊弄,自是说着自己的:“本宫前些时日得见一纸药方,不过十余种药材,但其中似乎缺失了两三味药材。不知以你的功力,可否能帮本宫尝出这缺失了的,为何种药材?”
赵卿言神情丝毫未动,用古井无波的声音道:“若是两三味药材,卿言能力自是够的。但若是药方上的四味补品,却被换做了令四味带毒之药,由大补变无解之毒……那药理亦是大变,卿言恐怕是尝不出的。”
皇后神情微微一变,但很快就稳住了心神波动:“那你认为,此方该用不该用?”
赵卿言道:“卿言以为,天下之药,绝不分好坏。以毒攻毒,毒药也是药。无病却医,良药也是毒。恕卿言直言,此方,该用。”
皇后微微颔首,又问:“那给人毒药,又不告知,岂非形同害人?”
赵卿言道:“医者仁心。仁心,救人性命,解人病痛,也是安人心神。若前二者无力为之,那隐瞒一二实情以达安心之效,自然可矣。”
皇后略一停顿,再次发问:“隐瞒病情,也是欺瞒,若是触怒病人又当如何?”
赵卿言这次没有再含糊其辞,抬头看向皇后,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若觉不可为,当初就不必为。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又何必去想对错利弊?”
皇后沉默。赵卿言这句话说的是他自己,也是暗喻皇后。或者说……赵卿言这席话,暗暗的将他和皇后绑在了一起。看似劝说,实则警告。但他的话又甚为得当,点到即止,不卑不亢,就算皇后想要发怒,也无从发起。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还是皇后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是我?”目光有些复杂。
赵卿言眼中带上了几分询问的意思:“娘娘是想听真话?”
皇后像是苍老了十岁一般,刻意维持的雍容也摇摇欲坠。她只是叹息一声,轻轻道:“说吧,说吧。”
“娘娘恕罪。”赵卿言欠欠身,然后才端正了神情回答她的疑惑,“其实,侄儿也是与娘娘一般心思。”
皇后颦眉,面带不解:“怎么说?”
赵卿言淡淡道:“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