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接的话,即便是江无颜已经有所预料也不由一惊。
韩焉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师尊便带着我们离开余音阁,自成一方势力。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以我们的鸡犬不留而告终,留在余音阁的那些人反而逃得一劫。只要我不开口,直到我死,也不会有任何人能从我身上查到余音阁身上。我孑然一身,无所顾虑,这么一条贱命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我借你的手来报仇,你也可以让我当你的替罪羔羊,这样不好吗?”
江无颜咬牙:“云墨是无辜的。”
韩焉微微一笑:“我也说了,我舍得我这条命,最后也不过以死谢之。至于你怎么想,我并不打算过问。我只是提醒你,一旦事发,整个迷蝶镇都会为你陪葬。而作为齐王世子,你认为小王爷会站在哪一边?”
江无颜动容,虽然还有些挣扎,却没有再出言反对。
韩焉也不急,就这么等着他,唇角带着笑意,似乎一点不担心他会拒绝。
半晌之后,江无颜深吸口气,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但我需要以后所有会对云墨造成伤害的动作,都要提前告诉我。”
韩焉做了个“任凭吩咐”的手势,笑吟吟的道:“合作愉快。”
江无颜眼神冷冷的:“但愿我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也希望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合作者。”
韩焉道:“不会的。”
江无颜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快步离开了。
就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一场交易结束后的不久,怀着心事睡不安稳的冉浩煵也醒了过来。
“少爷?”冉浩煵从床上翻身而下,走到赵卿言床边试探着唤了一声,见他犹在熟睡,抿抿唇,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倒进香炉,然后无声的从窗户翻出。
在冉浩煵离开的片刻之后,赵卿言轻轻动了一下,睁开了双眼,看向那扇冉浩煵离开的窗户。他缓缓坐起身,拿起旁边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赤足走到香炉边,捧起香炉将香灰往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些,等香灰温度散去,才伸指捻起一些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扬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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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浩煵轻身越过城楼,没有惊动任何一位守卫,直奔城外荒山。
初秋的时节,树叶却已经完全凋零,枯草遍地。
冉浩煵的靴子将没过脚腕的枯草从中间踩断,听着枯草断裂的声音,冉浩煵没理由的心口一痛,空落落的却不知道遗忘了什么。
没有时间多加耽误,冉浩煵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不适,快步赶路。
这个无名的荒山上唯一有的,就是一个插着一块木牌的简陋坟包,里面埋着冉浩煵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
而今天,是那个人忌日。
冉浩煵攥起拳,指尖碰到掌心渗出的汗,心中的刺痛反而缓解了不少,脚下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熟悉的绕过一棵棵树,找到了那个隐蔽的坟包,坟包前却已经有了一个人。冉浩煵瞳孔一缩,脚步放轻,手臂轻抖,藏于袖中的软剑滑入掌心,速度放慢了几分,慢慢靠近。
地上扔着半块腐朽的木牌,满是枯草的坟包上则多出了一块没有任何字迹的崭新木牌。坟前站着一个白衣青年,白色的发带在夜晚有些凉意的微风中轻轻飘动,身形却是半分不动。而吸引冉浩煵目光的,则是他腰间的一把其貌不扬的长剑。
冉浩煵在他七步之外停下脚步,有些不确定的出声:“少宫主?”
白衣青年猛的回身,俊秀的脸上带着几分诧异和讶然,目光在冉浩煵脸上停留了半晌,又落在被衣袖遮掩了一半的雪色软剑上面:“你是……浩煵?”
冉浩煵手指一挑收回软剑,拂摆单膝跪下:“冉浩煵拜见少宫主,少宫主万安。”
冉星尘目光有些复杂:“你还叫我少宫主吗?”
冉浩煵垂目道:“浩煵谨遵少宫主吩咐,若少宫主不介意,请准许浩煵继续使用这个称呼。”
冉星尘轻叹一声,看了看冉浩煵身后,问道:“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冉浩煵道:“我是趁少爷睡着自己过来的。”见冉星尘示意自己起来,这才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坟包上再也无法移开。
冉星尘有些叹息的看着他,轻声道:“你先和二叔说说话吧,一会儿再叙旧也不迟。”
冉浩煵默默点头,艰难的移动脚步走到木牌前脱力般的跪倒,试探着伸手去触碰那块普通的木牌,却也只是用指尖轻轻的碰了几下,唯恐弄伤那没有感觉的木头一般。他怔怔的跪着,许久之后才从喉咙中轻轻吐出一声嘶哑的呼唤:“师父。”停了片刻,似乎怕地下长眠的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加大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师父,浩煵来看您了。”
回复他的,只是夜晚寒风刮动落叶的沙沙声。
冉浩煵有些难以支撑自己的弯腰用手按在地面稳住自己的身体,手指却不由的一寸寸收紧,抠入地面。此时的土壤并不松软,但冉浩煵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指尖的寒意和轻微的刺痛,只是咬住下唇,眼神隐忍,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哭泣。
冉星尘默默的看着他,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也现出了几分思念的苦痛。
十年未见,即使遇见也只是在远处的匆匆一瞥,但对冉浩煵的挂念却从未消减。
在冉星尘的记忆中,冉浩煵一直都是沉默内敛的,他吃苦懂事,而且聪明坚强。即使父亲一直以亲生儿子般的态度去对待他,但他始终和他的师父一样以下人的身份自居。
三十年前,父亲在这里遇见了落魄不堪的少年,不忍他忍饥挨饿,带他回到了轻风宫。因为这一次援手,冉听瞳以十几年的呕心沥血,用脆弱的身体为轻风宫扛下了一次次劫难,默默的站在父亲的身后付出着一切,直到代替父亲为了轻风宫而死去。
二十年前,冉听瞳在这里看见了尚在襁褓的婴孩,带他回轻风宫,收为弟子。作为冉听瞳的弟子,轻风宫上下,无不将他当成第二个少爷来看待。但直到他随赵卿言离开轻风宫,直到时隔数载的再次相遇,他还是同样的谦卑,同样的以下属的身份自处。
冉浩煵有些失控的悲伤没有持续太久,情绪很快就回归了平静,低声对坟包说着什么,唇角带着几丝微笑。可能因为他太久的绷着脸,笑容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他眼神中饱含思念和依赖的温情却真挚的不掺杂任何的杂质。
冉星尘无声的退后两步,没有去听冉浩煵在说什么,算是给冉浩煵的一种尊重,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必为此再次伤怀。
“师父,我真的不明白,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让我们报仇?为什么要让我们被这样的愧疚折磨,包拯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啊。”冉浩煵喃喃低语,说完这一句,也没有再开口,默默的跪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冉星尘见他转身看向自己,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在齐王府过得如何?”
冉浩煵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半晌才回答:“很好。”
冉星尘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连来看看二叔你都要瞒着他,他这么做不合适。”抿抿唇,又加了一句:“如果为难,你随时可以回来。”
冉浩煵道:“这次过来下聘,太多人都在注意这少爷的一举一动。少爷今天在画舫上暴露了身份,不方便陪我一起过来,不然被发现了又要变得麻烦。”抿了抿唇:“少爷的情绪和身体都有些不好,我应该陪在他身边才对。但我想在今天来看看师父,就在少爷的香炉里放了迷香,然后偷跑过来了。”
“迷香?”冉星尘讶然,“你胆子不小啊。”似乎担心冉浩煵因为自己的话而心生愧疚,他连忙问起了另外的事:“是不是因为西湖血案的事?”
冉浩煵微怔,然后点点头:“虽然少爷一直在忍耐不发作,但我能看出来他还是在害怕,情绪也有些失控。”
冉星尘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正色看向了冉浩煵:“浩煵,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事像是有人有意为之?”
冉浩煵怔道:“什么?”
冉星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江叔是不是也在你们身边?”
冉浩煵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还有有些迷惑。
冉星尘见他也隐约意识到了问题,也就直言相告:“朱颜改出现的时间大约就是在月末,而二叔的忌日和朱颜改出现的时间只相隔了不到一个月。木马侯府选择的下聘日子,又在这两件事时间中间。再加上西湖血案对小王爷的影响……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冉浩煵脸色慢慢变白,却没有说话。
冉星尘知道他不好开口,索性替他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半个江湖都知道江叔和小王爷的关系,而江叔离开迷蝶镇,留在齐王府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都不少。二叔的事,有心人多少能查出一些的。换句话说,你、江叔、小王爷三个人会待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次选头牌的时间刚好可以同时触碰到你们的伤疤。不是吗?”
冉浩煵点头:“的确太巧了。”
冉星尘沉声道:“别忘了那封信。”
“信?”冉浩煵本想要询问细节,但看见已经微微泛白的天色,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焦灼。
冉星尘明白他急着回去,便道:“你先回去吧,想来那封信很快就会送过去了。”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也不用他多加过问,冉星尘自然不会多事。
但他若是知道不久之后的劫难,是绝不会为了节省这几个呼吸的时间而任由冉浩煵离去的。
冉浩煵迟疑了一下,微微躬身:“少宫主,那我就先回去了。”
冉星尘微微颔首:“去吧。”
冉浩煵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轻身离开,白色的衣袍在夜色中一晃便隐入树林消失不见。
冉星尘看着他离开,又将目光投回木牌之上,轻轻一叹:“浩煵他至少还可以来这里看一眼您,而我,却连父亲的尸身都见不到。二叔走了,浩煵走了,父亲也不在了……”唇角笑容苦涩,眼神却平静而坚定:“但我会守好轻风宫的,二叔没有完成的愿望,我会替您完成。”
天边的牙白色越来越重,冉星尘对着土坟深深躬身,然后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却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