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我不是对他多好,只是感觉他很我像。能照顾他,就像照顾自己一样。”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触动云霄,他轻声说:“凤飞,你果然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人。”一转眼他又一脸鄙夷地说:“那个小鬼才不像你,他那么脏那么丑怎么配像你?走,我们一起去熬药。”
我笑:“熬药哪里需要两个人?不如你留在这里,他一会儿醒了定要口渴,我一个人去熬药就好。”云霄把头晃得如同一个波浪鼓:那小鬼刚刚睡下,哪有那么快就醒来。
我要和你一起去熬药。
人是绝对不要和驴子叫劲的!此时我的眼前就蹲着一个看起来很玉树临风的驴子,明明什么都不会,偏偏什么都要抢着干,结果不是泼了药,就是切了手,最后险些还砸了碗,让客栈掌柜的给撵了出去,怕他点着房子。在我对面,看我动作娴熟地生火、扇风、翻药,一脸崇拜地说:“凤飞,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还会照顾人。”
我但笑不语。如果你也有六年时间全用来做各种粗活,你也会很能照顾人的。他已经习惯我的沉默,接下来自说自话:“啧啧,看你的样子,简直就应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子!喂,你以前不是住道观里头的吧?”
我笑着反问他:“怎么不猜我是住和尚庙里?”
他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有头发嘛。”我忍不住抱臂笑了起来,这算什么逻辑。笑过之后,我站起来,把扇子丢给云霄,叮嘱他:“看好火,别让药都熬干了,等水开了一刻就行了。”
他大声问:“你干什么去?”
我答:“我去厨房给小毛子下碗素面。”
云霄在我身后大叫:“我也要!”
我横了他一眼:“人家孩子病着要戒口,不能沾荤油,你凑什么趣?没有!”说完不理他在我身后哇哇大叫,自去做面。
这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汤里有几个青翠的葱花和几缕金黄的姜丝,上面还放了几根新鲜的香菜。我又在里面狠狠加了几滴香油。在面汤的旁边有一只青瓷的小碟,上面有腌萝卜丝和咸鸭蛋。
当我把小毛子叫起来,并且把这碗面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着急吃,反而看着这碗面哭了起来。我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知道他此时的心情。这孩子,大概许久没有人给他做过一碗面了。我任他哭了一会儿,轻轻地劝道:“快尝尝,不然就冷了。看看我的手艺你喜欢不喜欢。”
听了这话,他连忙捡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我轻轻拿起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轻声叮嘱:“慢点吃,急不得。”这样一说,他果然改成小口小口地吃面。我就坐在他身旁,帮他扶着膝盖上的托盘,静静地看着他。
老实说,看着小毛子,就好像看着五年前的自己,孤独、无奈、挣扎地活可是没有。后来,他的手来抬起我的脸……我摇摇头,不再回想以前的事情。一定神,却发现小毛子正睁圆了眼睛看着我,轻声地说:“公子,你,你方才……”我轻轻地摸摸他的头,不让他问下去,反问他:“吃完了?”他点头。看他鼻尖上出了不少的汗,于是拿起布巾轻轻替他抹拭,这孩子真瘦。他眨巴着大眼睛,眼看着我,居然又要哭。我心里发愁,这可怎么办好。就在此时,云霄黑沉着老脸走了进来,猛地举起一样东西往小毛子面前一放,恶狠狠地说:“喝药!”
小毛子显然被他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我见这孩子害怕了,连忙伸手揽住他,轻轻安慰:“别怕,别怕。”我沉下脸,“你这是干什么?你吓坏他了!”云霄依旧不高兴地问:“我的面呢?”我伸手接过他举着的药碗,还行,不烫了,递给小毛子,示意他喝进去,然后反问:“什么面?”云霄说:“我的面,你说你要煮面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指的是哪一出,只好说:“他已经吃完了。”云霄高声说:“你答应给我也煮一碗的,我的那碗呢?”我奇怪:“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煮了?你想吃面叫厨房再做就是了。干吗这么大脾气?你又不是小孩子。”
云霄一歪头,显然没有话好说,可是却依旧不服气的样子,气鼓鼓地站在一旁。我不理他,小毛子把喝光的药碗放在托盘上,然后甜甜地说:“谢谢公子,我喝完了。公子,您人长得漂亮,连药煮的也好喝,不像那么苦,还有些甜呢。”
我把托盘放到一旁,扶着他慢慢躺下。“药里面我放了很多甘草,当然是甜的。你先睡一觉,等明天早上起来,你就好了。”
云霄忽然走了过来:“其实,那药里除了甘草,我还兑了其他的东西在里面。”
我连声问他:“你放了什么,你怎么能乱放东西呢?”小毛子也睁开眼睛看着云霄。
云霄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对着小毛子说:“我还吐了两口唾沫在里面。”
我瞪大眼睛看着云霄,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小毛子听了这话淡淡地说:“是吗?麻烦这位少爷了,那原本也没什么。”然后对着我甜甜地一笑:“公子,我要睡了,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望着云霄瞬时变青的脸,含笑说:“好,我就在这看着你,你先睡吧。”
云霄愤愤地用鼻子呼气,我和小毛子两人,一个坐一个躺,谁也不去找茬跟他说话。云霄无奈,只好自己跑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着。
这个时候小毛子问我:“公子,你姓什么?”
我低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回答他:“我姓凤,就是龙凤的凤,我叫凤飞。你姓什么?”
没想到小毛子大声回答:“从今天开始,小毛子也姓凤,小毛子的命是公子救的,以后小毛子就是公子的人,我就叫做凤毛!”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噗嗤”一声,云霄口中一口茶水直喷到门外,连声咳嗽不已。我看着那孩子清凉的眼睛,微笑地回答:“凤毛,真是好名字。”
到底还是个孩子,生命力旺盛,喝药后睡了一宿之后,第二天凤毛就精神焕发地上蹦下跳起来。
我探探他的头,触手已经一片冰凉,看来已经是大好了。于是我们按照既定的行程前往西蜀。本来应该是我和凤毛共乘一骑,可是那匹没有精神的老马是否能载起我一个人都很难说,于是只好让凤毛和云霄一骑,我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老马的背上,生怕它随时送命,顺便把我摔倒在地!
凤毛身上穿的是我的一件衣服,长袖子长裤子,整个人像被包在衣服卷里,上面顶了一颗四下转动的小脑袋,说不出的好玩。云霄冷冷地讥讽他:“看你穿成这个样子,还不停地四处张望,简直就是一个小猴子,哼,沐猴而冠!”
凤毛显然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他机灵地知道这句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也自言自语地说:“这年头,连穿件好衣服都有人看不上眼,真没办法,衣冠禽兽太多了。”
云霄的脸色瞬时一变,冷冷地问,“你说什么?我把你扔下去摔死算了。”
凤毛立刻低头服软:“云少爷,您千万别生气,我哪有胆子说您啊,我不过就是想卖弄一下学问,好让我们家少爷更喜欢我。怎么,我说错了吗?您教我,我下次不敢了。”
云霄听了他这话,气哼哼地又不说话,然后凤毛转过头来甜甜地对我笑:
“少爷,您劝劝云少爷别生气了,我谢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故意惹他生气呢?”
我奇怪:“你谢云少爷什么?”凤毛板着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要不是云少爷昨天辛苦地给我熬药,我怎么能好得这么快,当然要谢谢云少爷,我凤毛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你抓的呢,你要好好谢他一谢。这个时候云霄的脸色不由好转,颇有些洋洋自得的模样。
凤毛又用那种甜蜜蜜的声音接着说:“其实我除了要感谢云少爷替我抓药、熬药之外,还有更要感谢云霄少爷的,不然我的病也好不了这么快的!”
我问凤毛:“还有更要感谢的?是什么?”这下连云霄都露出奇怪的神色,一副竖起耳朵细听的模样。
凤毛细声细语地说:“要是没有云少爷在我药碗里吐的那两口口水,我又怎能好得如此之快?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说云少爷是衣冠禽兽的……”他话没说完,云霄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原地跳了一个老虎跳,凤毛不提防吃了好大一口土进去,只能伏在马背上咳嗽。
我望着云霄的头顶,隐隐看出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定睛一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哦,那个,一定是我看错了!
两个人就此结了仇,从此开始不停地拌嘴吵架。
凤毛年纪虽然小,可是人却无比精灵,若是和他吵嘴,很少有人能讨了便宜去。云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每天转着弯儿绕着圈子就是找凤毛斗嘴,偏偏输多赢少,每次都气得半死。待要发作,凤毛早就伶俐地钻到我身后,委委屈屈地说:“云少爷,我不过是个任打任骂的小厮而已,您和我认真,就是低了您的身份;你要打我,就等于脏了您的贵手。凤毛让云少爷生气了,自己打自己给云少爷出气。”说完就会轻轻拍自己的脸蛋几下,然后带着哭音说:“少爷,您不用心疼凤毛,凤毛就是被云少爷打死了,变成鬼也会侍奉少爷您的。”
这个时候的云霄就会像一个牛头狗一样,瞪圆眼睛坐在一旁气呼呼地喘粗气。
偶尔我不忍看凤毛那么欺负云霄,待要呵斥他几句,可这小东西人小鬼大,每次都不等我说什么,就笑嘻嘻地过去真心服软:“云少爷,别生气,您不是。”于是云霄的脸色就会由黑到紫,然后转成红润。等到下次两人吵架,再变回黑色,周而复始。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我们终于来到西蜀的都城,珉城。大街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情形居然不比天朝都城差多少。
然而民风却又有一番开放之气,触目可见情侣们手牵手地在街上甜蜜地逛着,妇人抱着孩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声地呵责丈夫,那丈夫也不生气,蹲在那里大口地喝着面汤。琳琅满目的各种货物,堆在街侧让人目不暇接。
这个时候我们都下马步行。最高兴的是凤毛,疯了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会儿一声大喊:“少爷,这里也有卖灯笼的!”“少爷,这个葫芦好大啊!”“少爷,这双草鞋才要三文钱!”他的口音还是北方腔调,加上尚属童声,又高又尖,每叫一声都分外出众,让路人侧目。我有心对所有看向我们的人宣布:“不,其实我并不认识他。”
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去买了一大堆自己都没见过的西蜀小吃,丢给凤毛,告诉他,如果不乱喊就可以大吃一顿,于是,世界又恢复清净了。
凤毛用衣襟兜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水果和糕点,开始认真地品尝。从他的表情上不能分辨出哪些好吃哪些难吃,有的时候,他会忽然睁圆双眼,然后原地跺脚转上一圈,最后咧开嘴巴不停倒抽气,伸出舌头,用手掌在一旁扇风。于是我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很辣,感谢老天,我绝对不碰!
我还在通过观察凤毛以确定自己将来吃什么,那边云霄却因为凤毛可爱的各种表情哈哈大笑,结果引来更多的目光。我不由奇怪,难道来西蜀的天朝人这么少见吗?怎么大家一路上都盯着我们看呢?还是说,我身旁的这两个人的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一点?无奈,我只好含笑打断云霄报复似的得意笑声:“云兄,如今已经到了西蜀,你就应该去任上拜印入职,我们就此分别了吧。”
这一路之上,我们早已经成为不错的朋友,可是,依照我的计划,就是不停地走走看看,当然不会停留在一处过久,所以我说:“不了,我这个人过惯了懒散的生活,那种衙门里的规矩,我不喜欢。我还是找一家客栈暂时安顿下来好了。”
云霄拉着我的手说:“阿飞,我知道你这个人喜欢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不受拘束。可是你看,我们一路上都这样走过来了,而且脾气相投,如今说要分开,我实在心下不舍。再说,如今是我去上任,又不是你去上任,衙门里那些规矩原与你不相干,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管你!客栈里人又多、嘴又杂,别再熏坏了你。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侧头想了片刻,也是,这一路上谈谈笑笑,就这样分开着实有些不舍,于是我问:“你上任,住在衙门内是应该的。我们两人跟着你可怎么个说法?”
云霄理所当然地说:“你就是本大人的家眷啊!”
还没等我说话,凤毛一口就把口中正在嚼的零食喷了出来:“云少爷,家眷应该是指您的妻小父母吧?”
我也觉得不妥,待要婉拒。云霄连忙说:“好了,不是家眷,是朋友总行了吧?其实还不是一个意思,偏你们事多。衙门里我最大,看谁敢说个不字!”说着,拉着我的手,往西蜀安抚使官署走去。
到了官署门口,云霄对站在门口的守卫说:“烦劳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天朝新任沪南沿边剿匪安抚使云渡飞前来拜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