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来冷宫上任的第一天,没有穿掌事姑姑的衣裳,还只穿着在浣衣局时的婢女服。
冷静知道,就算她穿着乞丐服,这里的女人也早就知道,她是来做掌事姑姑的,她相信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在这深宫里最晦气最不受人待见的冷宫之地,也决不是个省心省力的地方。
你得相信,有时候,有些人的成功就在于,她不会轻视任何一个看起来可以轻视的细节。
冷静先去了她工作的地方,屋子还算整洁大气,收拾的也算干净,只是所有能落灰的地方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怕是从任姑姑死了后,再没人打扫过这屋子了。
两个宫婢跟着她跑进来,一脸蔫蔫的气色,并不有对她多尊敬,匆匆行个礼,拿过鸡毛掸子来打扫灰尘,屋子里顿时乌烟瘴气。
冷静前夜做过功课,知道这两个婢女玉明玉月原是跟着贵妃娘娘的贴身婢女,因贵妃娘娘在宫中施巫术拿针扎小人放在皇后的床底下,要害皇后娘娘,才跟着贵妃一起被贬了来。
就算是普通宫婢也不愿分到这冷宫里来当差,所以这里伺候的宫婢也都是些犯了错的宫女,什么身份的都有,大家互相不服气,互相看不顺眼。自古以来,都是弱者之间相残的最凶。
“二位姐姐,快歇着,我自己来就行了。”冷静夺下她们手中的鸡毛掸子,谦恭的笑道。
两人愣在当地,翻起了白眼。
“二位姐姐,快坐下说话儿,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二位姐姐多多提携,小的感激不尽的。”冷静放下手中的掸子,将出自己带过来的一些点心,将她们二位硬摁到椅子上坐了,拿点心与她们吃。
两个人手握着点心,红了眼圈子,本是有心来找茬,趁机出出心中的闷气,没想到这个新上任的主管竟然肯伏低做小,奉承她们。这倒让她们不知所措起来。
冷静过去窗户前打开窗子,带着些清凉的新鲜的空气跑进来,冷静呼吸了一大口,转过身,又露出谦恭的笑脸。
玉明玉月正啃着手里的点心,轻轻抽泣着。
“二位姐姐,点心不合心意?”冷静陪着小心,明知故问。
玉明抬头瞅着她:“你不用惺惺作态,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由着你欺负。”
“姐姐这话差了,小婢可没有这样的心思,小婢此来,不过是想讨个清闲的差事,与几位好相处的姐姐妹妹们过几年舒心日子。”冷静笑道。
玉月一脸的难以置信:“休要哄我们,你被排遣到这里,必也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要拿我们作伐,羞辱我们是不是?”
冷静分辨的话未出口,只听旁边的屋子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嚎。唬得冷静一展眼,身子晃了晃。
玉明叹气:“是娘娘的疯病又犯了,又打又骂又撞墙的,可有什么用,就是弄死了人,皇上也不会来看一眼了。”
冷静平了平气,出门,来到院子里,理理衣襟,朝那屋子走去。
“皇上,臣妾冤枉啊。”屋子里又发出一声哀嚎。
一个小丫头从屋里抱着头冲出来,一脸惊慌未定的神色。
“姑姑,别进去。”跟着出来的玉明看在刚才点心的份上,提醒了冷静一句。
冷静咬了咬唇,冲她一笑,迈步走进屋去。
屋里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举着支步摇正发了疯的到处乱戳,见冷静进来,眼神一厉,直冲她过来。
“奴婢冷静,给贵妃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金安,凤体康健。”冷静不待她冲过来,跪到地中央大声道。
王贵妃王桅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些迷茫的神情,低头盯着她半晌,“忽”的蹲下身,摇她的肩膀:“可是皇上想起我来了?可是皇上要你来的?”
“回贵妃娘娘的话,皇上的旨是下到尚宫局的,奴婢是奉了尚宫局梁尚宫娘娘的旨意过来伺候娘娘的。”冷静高声答道。
“他,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臣妾,还肯派人来伺候我,皇上,臣妾冤枉啊——”王桅喃喃自语一阵,瘫倒在地上,又大声嚎哭起来。
冷静的眼中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光,伸手将王桅扶了起来,搀到床边坐了,拿过把梳子轻轻与她梳着头。
“你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倒乖巧懂事。”王桅的声音平静下来,面色也恢复了平常。
“回娘娘,奴婢叫冷静。”冷静边答应着,边将她散乱的头发收拾干净,在脑后挽了个仙女结,露出她那张惊世骇俗的绝美的脸庞。
瞧着那张绝美却神情呆滞的脸,冷静心里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此下场,她生的太好,好的让女人嫉妒成恨,如果不知道收敛,又没有城府,只有死路一条,皇上没有将她处死,怕也是不舍她的美色。
要知道,在宫中使用巫术是大忌,严重的能诛九族。至于严重不严重大约全凭皇上的心情。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后妃子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斩杀甚至连累全族人。
而王桅却没有死,冷静将自己其中的一张底牌压到了她的身上。
昨晚上,在钟司仪那里学规矩的时候,冷静在钟司仪口中套过话儿,听钟司仪的意思,这位贵妃娘娘怕真是被冤枉的。
机会得你去寻找,虽然有时候它们隐藏的很深。
后宫兜兜转转也不过这几百号人,虽然藏着凶险,却也处处都隐着机遇。冷静等着就是机会。
“冷静,你倒会说话儿,欺本宫一时心里糊涂,你是来顶替任梅做主管的是也不是?”王贵妃的声音寒意突起,一甩身,把眼恨恨的盯着她。
冷静放下手中的梳子,将自己头上的一柄步摇拔下来,替她插到头上,左右端量了下,露出笑容:“娘娘果然是稀世之姿,如果就这么疯魔一世,实在亏对老天给娘娘的花容月貌。”
王贵妃的身子震了一下。
冷静起身打开床边的柜子,里面只有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她叹口气,招手将藏在门后偷看的才刚跑出去的那个小丫头叫了进来:“你去我那间屋子,将床上那个包袱拿过来。”
小丫头答应着飞跑了去,一会儿工夫,倒是玉明和玉月将包袱送了过来。
冷静打开包袱,抖出一件崭新的轻纱长裙来,这是昨晚上,陈林送给她的,原是他的对食托人在宫外做的,没上身倒死了。
冷静托着那件衣裳,跪到王桅脚下,声音诚恳真挚:“娘娘,如果不嫌弃,先将就穿了这件绡衣,待奴婢的月钱下来,再与娘娘做新的,这一件却也是一次也没上过身的。”
王桅的眼泪雨点般的落下来,自从进了这冷宫,连自己的贴身奴婢都时常对自己呼来喝去,这新来的姑姑却如此谦卑,与那个任梅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何必如此,如今我不过是一只弃履,你奉承我,又有什么好处可拿?”王桅呜咽着开口。
冷静微笑道:“在小婢眼里,您永远是尊贵无比的贵妃娘娘,人的一生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当年李太后也是也在冷宫待了数年之久么?”
“傻子,李太后有儿子,我呢,我什么都没有。”王桅弯腰扶她起来,感叹道。
“娘娘,你的人生还很长,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冷静的语调意味深长。
王桅的眼睛亮了亮,却又黯然:“冷静,我没有机会了,怕要你失望。”
“娘娘,那咱们就快快乐乐的活,横竖这冷宫也没什么人管,与其每天哭哭啼啼,不如开开心心,反正怎么样都是一天。”冷静笑道。
王桅抬头瞧着她,伸出胳膊:“本宫好久没穿新衣裳了,你帮我来换上。”
“是。”冷静拿过衣裳,帮王桅换了下来。
轻纱衣虽然是廉价货,可穿到王桅身上,竟然无比的好看。
涣然一新的王桅身上又露出看起来不可亵渎的高贵典雅之气。
冷静心中叹了一声,如果我是皇后,我也容不得你活下去。
“娘娘,我们去院子里坐会儿?让她们把这屋子打扫打扫如何?”冷静垂手屏息,小心的请示道。
王桅拉起她的手:“你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如今不是什么贵妃娘娘了,就是你最末一句话,与其每天怨天怨地,不如开开心心的活着罢。”
两人来到院子里。玉明玉月并那个小丫头子玉芬忙着打扫一片狼籍的屋子。
冷宫中还住着两个年老色衰的前朝的才人,并十几个犯了重错被关进来的宫婢。最年长的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最小的进宫只有半年多,也只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近二十个人,个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身上散发着阵阵臭气。每个人都懒洋洋的等死的状态。
这里过的是不见天日的生活,没有人鼓起勇气来要好好活下去。倒是有人在半夜的时候会想不开,跳井而死。
那口古井里住着的不止任姑姑一个冤魂。
“冷静,我的人生就如那个老婢一样,要消磨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王桅指着坐在不远处台阶上打磕睡的一个白发老宫婢,叹道。
“娘娘,不要如此悲观,要抱十二分的期望来做事,万一哪天能离开呢?你如果就此消沉了意志,变成一个黄脸婆那可是一分机会也没有了。”冷静道。
王桅握紧了她的手:“冷静儿,你这个人,嗯——”她话没有说完,却噎住。
被关进这里的每个人,包括她王桅自己,从来就没有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更没想过有离开的一天,关了进来,无一例外的是哭泣怨恨,是消极等死。没有一个人来这样劝她,更没有一个人还能如此尊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