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巷秋来雨,败枯处,掷地如珠入尘土。
檐下风乍起,暖香帐,更添心头殇。
庄晴打梦中醒来的时候感觉到了这房间里头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她伸手挡住打进房间里头的阳光,借着光看到床前头站着的一个人影,这一看叫她大吃一惊!
“世熙?”她叫。
那人见她醒来,于是低下身子去看她的眼睛,沉默了一阵,方道:“晴儿,是我呢!”
庄晴听这声音,却是方远扬。她自己也不由得讪讪地笑,“真是的!”她又闭着眼去歇了会儿子,再睁眼去看眼前人,待到视线渐渐变得清楚些了,又笑:“还真是方先生!”
“宇乔不是同你讲了吗?我和岚儿暂时都在他府上住。”他走过去门口唤了名丫头进来替庄晴梳洗,自己站在外厅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庄晴讲着话。
“岚儿呢?”那小丫头手法倒好,她正说话间便已经给她梳好了头发,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发髻、上插庄晴自己那支金色珠花——自打从杭州城再回京城她便一直是这般打扮,只是同样的发髻换别人来梳,倒如行云流水般娴熟。。。。。。
那丫头梳好了,便在她耳边轻轻地问:“这样梳可好?”
方远扬在外头道:“在房里梳洗呢吧?宇乔告诉我之后我便马上过来了。”他看着替庄晴梳洗的小丫头掀帘走了出来,庄晴跟在她的身后。当初他初见她的时候,她当时便是如此打扮,素雅简单的衣裙、梳着简简单单一个发髻,那支珠花也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那支,一头乌发若最华贵的绸缎直泻到腰。生命垂危里他只当是有仙人来带他入极乐世界,再想想自己这世的所作所为虽不抵得无恶不作罢、却也还不至于功德无量!怎有可能会入神庭?顶多也是十八层地狱少往下跑两层是了!不想她却巧手翻云,竟从鬼门关里拉他回了这世间!真真是个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他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她偏又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
时到如今,他都仍然不知该是感谢她、还是憎恨她再给他这个新的生命。
“方先生,可是在想两年前你我初遇?”庄晴忽道。
“你怎知道?”方远扬惊道:“看得出么?”
庄晴笑道:“如何看不出呢?你都写在脸上了。我目虽模,但这气氛骗不了我。听声观色,可以猜出一二。你可是在恨我,连选择放弃的机会都没有给你。只凭自己一腔热情救了你回来,连问你‘要不要选择继续’都没有。”
方远扬愣了愣,道:“当日里我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再活下去的时候,的确有抱怨过你。。。。。。现在却是没有了。。。。。。我隐居千树镇只是想要报恩,从开始有了‘报恩’这个念头起,我对你从未有过任何不满。”
“方先生交友广阔,竟然只凭那一面之缘便可以知道我出身千树镇。”庄晴笑道:“不管我在扶遥也好、京城也好,家却是不会丢的,方先生当真是个聪明人!”
“你是在耻笑我么?”方远扬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他笑道:“每次你回镇上我都要赶紧藏起来的,生怕被你给认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庄岚已经走了进来。
“姐姐!”她扑过去抱住庄晴,哭道:“你怎么能这样傻呢?”
方远扬最看不得女人掉眼泪,他马上挥挥手道:“你们姐妹慢慢聊,我出去转转。”说罢一抬脚瞬间已经没有了踪影。
庄晴抹掉庄岚脸上的泪,道:“是王爷放你回来的?”
庄岚点头,道:“说是不放心你和他在这里,叫我一定跟着来,有什么消息要立刻告诉他知道。我去找了落珠,落珠一定要叫方先生陪着我来。”
“叫方先生一起来是对的。他行走江湖多年,总是能够顾着你的。”
庄岚哪里听得进去她这些话,边哭边道:“这下我可要怎么同娘亲交待?!姐姐、姐姐你——就为了一个赵世熙,你值得吗?”
庄晴愣住,半晌方道:“值不值得我没有想过。他不是夜影的时候我想过要医好他的病,不想他却武功盖世;等到知道他的深不可测,我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然而他更加比我懂得怎么去保护自己,一度害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世间。彼岸修罗是我和他之间的死角,这个死角像一根梁柱搭在屋子上面,触碰不得,我怕他去碰了之后之前的再美好的东西都会坍塌活埋了我,我只能去弥补。。。。。。就算有天我不在,最少我希望那个死角能够跟着我一起消失,不要破坏那个已经建好了的屋子。。。。。。”
庄岚止住了哭声去看庄晴,庄晴的眼睛里干净得连半点眼泪都没有,只剩忧伤。
院子里头栽的树,这时候一旦有风吹过,满树的叶子都会哗啦啦一团一团往地上落。这些天的天气也总是不好,总是阴沉沉地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中午的时候张慧心和云碧带了午饭来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主仆两个一进门都开始轻轻跺脚抱怨院子里的风吹得人头疼。
方远扬见这阵仗索性连面都没有露,直直地告诉庄晴道:“晴儿,你们女人家吃饭我就不掺和了。”
庄晴知他是怕麻烦。有时候女人间彼此寒暄的客气话,连她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孤寒。
然而张慧心到了这里并未多作客套,只管招呼着云碧布菜,她自己也在旁边走来走去忙个不停。庄岚走过去帮她,她倒也不推却,一副随意的主随客便的模样。
庄晴笑道:“好久没有闻到这样浓厚的菜香味了。”
“许是你心情的缘故。”张慧心笑道:“今日里是咱们几个姐妹在这里小聚,也算是我替二位接风。近日府中琐事太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不要见怪。”
庄岚在旁只道:“这话说得见外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宇乔的朋友,不管他如何我们都是要不遗余力去帮他。”
张慧心顿了顿,道:“那倒是。今天这餐饭其实也是宇乔的意思,他不想二位姑娘在府上受到半点委屈。”她斟酒给庄岚,“岚儿小姐住的可还习惯?”
庄岚瞪了两只眼睛去看她。这时候她觉得张慧心才是该要脸红的人罢?但是为什么她自己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如此之大,如何都压制不下。明明是她和他相遇相知在先,但是现在,她是外人!她却是她名正言顺的妻!原来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却终也敌不过迟来时间的变迁。
庄晴见庄岚不语,自是知她心中所恨,心下道,岚儿与宇乔虽是彼此有意,到底还是输给了这红线参穿。此时再叫岚儿去静下心来细想张慧心的种种无奈,定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她笑道:“少夫人,我们住的都挺好的。”庄岚听到庄晴讲这“少夫人”三字入耳,心中顿觉孤苦,一字未答便转头回了内室。
张慧心见状,倒也不避讳,后脚便跟了庄岚进去。她看到庄岚站在塌前发呆,眼中清泪不自觉一串串往下流,她走过去伸手擦掉庄岚的泪水在自己手心,泪珠滚烫的程度叫她自己也感到悲恸。
庄岚被她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看着她,道:“你还想怎样?”
“我能够怎样?庄姑娘?”张慧心将手心里头从庄岚脸上抹下来的泪珠来回把玩,用手指去沾了它在臂上一笔笔勾画些什么,泪水蒸发后瞬间的清凉叫她悲伤。再怎么样沉痛的心到头来不过浊泪一捧,流干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事情会被时间忘记、有些至死不渝的心会被眼泪忘记。她向庄岚道:“自小生在深闺,女儿当嫁时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替我去丈量了后半生的一切,幸福也好、孤苦也罢,一顶红花轿过便是从甚事不懂的无知少女成了侯门寡妇——成亲的那天我是和宇乔的灵位拜的堂。。。。。。所以理应我嫁的只是安定侯已经过世的儿子,我要担起侯府‘少奶奶’的名头、要敬高堂、要理家事、要负责守寡。。。。。。”庄岚听她这样讲,眼中的泪却是不知为何,流得更凶。她又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宇乔的感情到底是不是你们所追求的那种感情,但我知道他是不爱我的。他对我就像我对他一般,是责任更多。。。。。。这件事情过后,我想他是要和你一起远走高飞的——只要你愿意他会的,我能怎样呢?”张慧心一边想挤出点笑容来,一边眼睛里的泪水就落下来:“我能怎样呢?岚儿小姐?不要觉得你自己苦,比起你来我要苦上许多。但我不抱怨,这是我的命。”
云碧和庄晴两人在外室听到她们的对话,云碧就已经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庄晴看看云碧,安慰道:“云碧姑娘,你哭什么呢?不要哭了。”
张慧心走出来拍拍云碧,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呢?”她似对庄晴讲又像是对自己讲,道:“这丫头!”
庄晴笑道:“少夫人,你也不要想的太多了。此时府中难关重重,正是我们要齐心共渡的时候。其他的事情,就先暂放一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