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晴推门而入,她走过边缘长了青苔的石板路,廊下的灯笼将人影剪成斜斜的一条贴在地上。赵德正的琴声在她走近之后嘎然而止。
“晴儿,却不知你心中所问,可是我心中所想?”他站起身来邀庄晴坐下。廊下那只画眉依旧被关在笼子里,它许是不适应低哑的琴声忽止,时不时地叫两声去弥补这安静当中的沉默。
“王爷难道真的不记得了吗?”庄晴道。
赵德正看着她,道:“世熙自己或许知道,在感情上他是极其不够理智的人——这点似我。他不敢也不想让我去碰触关于许久之前的事情。那晚在王府,令尊质问我关于左家庄的命案,我却是极为纳闷。当初你说到我府上所要取之物原是令尊故人的骨灰,我便已经觉得事情的严重。”
庄晴也不避讳,当下便道:“那么王爷,左家庄的命案,与你可有关联?”
赵德正道:“我不管令堂与左家庄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我却是一定要澄清——关于左家庄那九十八口无辜性命,我自己也是悲痛欲绝!这当中的因果我也不想再去解释,令堂如非置我于死地方而后快,我便也无话可说!”他又道:“只是这事于你、于世熙并无关点关联,我不想你们因此产生不快。”
“我娘、也是左家庄的人。”庄晴道:“只不过我娘心向江湖,年少时便已不在庄中。左媛心与我娘亲是亲生的姊妹。”
赵德正吃了大大的一惊,他道:“我只听媛心提过,却还未曾见过她!她——竟是——”
“家父从商,左家庄大火那晚娘亲与父亲刚巧回庄,不幸目睹整个过程。那执火而行的却一定是和王府的人!”庄晴笃定道。“我并不想旧事重提勾起王爷伤心之事,只是这于我娘亲而言却是血海深仇,永世抹不去的记忆!”
“令尊今何在?”
“家父早在我姐妹年幼之时便已经过世。”
赵德正起身,走开到鸟笼前头去将他的画眉仔细打量。那鸟儿忽见一人影压过来被吓了一惊,待看清楚是赵德正,便凑了身子到笼缘边去,伸了自己的朱黄色嘴尖来轻啄他搁在笼上的手指。他看着它在那里讨好地依偎着他,心里不禁感到阵阵凄苦——这比那噬人的彼岸之毒更加难以令人承受。他伸手去开了鸟笼子的小门,那鸟儿先是愣住,再看看他,再看看已经开了的门,门外才是真正属于它的天空。它终于挥动翅膀飞了出去,振翅时候有活生生的动物的味道弥漫进赵德正的鼻孔里,有些庠、有些新鲜。
赵德正向盘旋在头顶那个小小的身体注视着,向庄晴道:“这鸟儿我养了两年了,我唤它‘离儿’。说来好笑,许是到现在它都不知道‘离儿’这名儿是属于它的罢!”
庄晴站在他身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得道:“有去有归,王爷卸了一桩心结徒增一方心事,此举有舍有得,也谓圆满。”
赵德正回头看她,“你倒清醒!”
庄晴想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爷可愿成全?”她看赵德正并无不快之意,便道:“当初我娘差我进王府所取之物,王爷可否借庄晴一看?”
赵德正道:“这有何不可?她是你的姨娘。”有些人的记忆很短,忘记一个人一段情只消眨眼功夫,他们永远没有痛苦,却也永远得不到满足;也有些人,终日活在满当当的回忆里,然而回忆实在是太容易叫人崩溃,轻易就会陷在它的陷阱里,不得自拔。他守着左媛心的骨灰独自过了这么些年,尝尽孤寒。犹记当日情到浓时所说“先人若是九十七,奈何桥上等三年”,未知她的心情可一如他?他是害了左家庄的原凶,她会恨他吧?应是不会再在那头等着他了。。。。。。
古色的梨木岸上搁了描蓝的灵位木牌,上书“德贤王妃之灵位”,岸前香火未断,将那灵位熏得越发透着荒凉与结实、属于木质特有的结实。隔着灵位不远,却有一坛净瓷坛。坛子搁在一座方方的木框子里面,框上雕了菟丝戏柳绕在边框,内里搭了软黄的绸布作底,稳稳将瓷坛护在当间。
庄晴走过去,细看之下才发现那边框右角的地方竟雕了一个灵位在,上书“爱妻赵左氏媛心之位”!
“这便是你姨娘的骨灰了,当初——若不是有人将这骨灰带来与我,我真不敢相信她竟已经去了。”他向庄晴道:“德贤王妃,便是世熙生母。誔下世熙没有多久便过世了。皇上怜悯世熙,便赐了这个封号与他母亲。”
庄晴见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且言语间推托颇多,料想他定是太过悲痛所致。她最不懂便是去安慰人,只有沉默不语。
赵德正将庄晴带离了房间,道:“情债难偿。我不敢奢求你娘能够原谅我,这命便当是我赎罪了罢!明日我会过去赔罪于她——只是晴儿,我不想你和世熙跟我一样,活在痛苦里找不到出路。。。。。。”
庄晴别了赵德正走出院子,宋栋仍然站在外头等她。他见她面色不佳,便也不再多问,径带她回了院子,便告辞出去。庄晴听到他将院门上锁离开,自己站在院子里倒犯了一阵儿愣。无双的房间里灯始终没有灭,许是听到她回来的声音了,她马上走了出来陪庄晴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
“宋公子刚刚走。”庄晴道。
“我知道。”无双去捧了两杯冰镇酸梅过来搁在桌子上,道:“哪,我特意叫厨房冰起来的,消暑。”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道:“其实,今晚是我坚持要带梅娘回来的,怪不得世熙——”
庄晴笑道:“我没怪他。梅娘始终都是他的人,他不能弃她于不顾——”她往无双的房间望了望,心想许是他已经带了她走罢?这院子安静得只有她与无双的呼吸声。
无双尴尬地道:“晴儿,你当真不在意么?”
庄晴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你是想要证明什么所以才带梅娘回来,你是想我们好。。。。。。但是,我怎么会不在意?”她起身上楼,那碗冰镇的酸梅汤晾在月光底下,冷冷冒着白色的寒气飘荡。
第二日一早,无双便催着庄晴起床。
庄晴坐在镜前,道:“可是有事?”无双一边抹了抹自己的刘海,一边道:“老爷要去跟庄夫人见个面,又怕庄夫人不肯见他,想要小姐过去当个说客。”庄晴搁了梳子在桌上,道:“我虽是义不容辞,此事却也非易事。”
“所以才要大家都去嘛!”无双将盒里的胭脂补了点在庄晴脸颊,道:“你今天脸色不好呢!”两个人边说话边走出去,宋栋已然站在外头等着她们了。
无双今日穿了淡绿的流苏长裙,上坠翠色玉佩裹黄色丝带,荷叶边的镶边对袖掩着一双玉臂,粉色镯子悬在手腕携起一方丝帕,头上流云簪子坠了天然色的珍珠来回摇曳。庄晴站在旁边看着也觉飘逸风liu,唯有那宋栋看了却是频频摇头。
“你又发什么疯!”无双终于道。
宋栋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你穿什么都不好看!”气得无双在后头直瞪眼!他于是又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天知道无双发起飚来会是怎样光景!
庄晴心道:这俩人倒是心中清静自得,不为杂事所扰!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处院落,赵德正站在院子前头——他也不管早晨的太阳有多么炙热,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煞仙站在不远处看到宋栋带了庄晴和无双过来,便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问好。
“我知你定是不会原谅于我。换我是你,我也不会去对自己的灭门原凶示好!晴儿告诉我你的身份之时,我便知道你定是不会想再见到我。”赵德正道:“言如此,多说无益。我这条命败在‘彼岸修罗’之上,也算天意,多多少少能让我赎回些罪孽。”
“和王!不想你城府如此之深,竟在这荒山之地也有府邸!左家庄连同镖局那九十八口性命,却不是你口中‘赎罪’二字这样简单!”庄媛音在院里道:“我知你此行目的,晴儿既然已经告诉你我们母女都是左家庄的余孽,你便应该一网打尽才是,省得我母女再出去信口开河坏了你和王的名声!”
“我——”
“就算你有意放人,我却也是不走了的。”庄媛音拦住赵德正的话,道:“这么多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看着你在我面前慢慢死去,那种痛快的感觉你不会懂!”
“前辈,你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世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拦住赵德正向院子里的庄媛音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娘!”庄晴叫道。
那庄媛音或是吃惊?或是气愤?竟然半晌未答一字!
“娘——”
“晴儿你太叫娘失望了!”庄媛音道:“不看着和王在我面前死去,难消我心头半点恨!”
“前辈既然这样讲,我们也不好再继续打扰!”世熙突然间生起气来。他道:“彼岸解药炼成之时,方才是前辈摆脱仇恨之日,若是连这点都没有看透的话,我们在这里当真是浪费口舌!”他挥手示意煞仙带赵德正回避,赵德正想想,向庄媛音道:“我不怕赔了我的命来赎罪,只是你!切莫一时糊涂连累了自己和孩子!”说罢也就随了那煞仙一起离开。
世熙朝庄媛音道:“前辈,我与晴儿要外出数日,这当间你若有任何问题,全可找我义兄来。”庄晴气道:“你说这什么话!我却是哪里都不去的!”
“由不得你!”世熙挥挥手,不远处的月亮门后头便早有侯着的一顶轿子抬了过来,他硬是将庄晴拥进轿里去坐下,放了轿帘方才笑道:“不这样气气你娘,她还一味只活在她自己世界里不肯醒来呢!”
庄媛音这时候果真着急了起来,只管站在院子里唤着庄晴的名字!庄晴待要回答,马上就被那赵世熙捂住了嘴出不得半点声音,她又急又气,只拿一双脚直往他腿上踹,他也不管!
“夫人,有事说与我听便是了。世熙和晴儿姑娘十天半月的都还不见得能够回来。”庄晴听见宋栋在轿子后头朝庄媛音喊!
“晴儿!”无双追上来拉开轿帘。此时赵世熙与庄晴两个正在轿子里扭成一团,庄晴本就给世熙捂着嘴巴透不得气,见此模样给无双撞到,不禁面上绯红又添几分!无双倒是毫不介意,只管笑道:“到了京城要照顾好自己,千万记得吃药!”她将手里装着药丸的瓶子塞在世熙手里,又道:“你可不许老是背地里欺负晴儿!”
世熙笑着诺诺应声。
轿帘再落,一路穿宅过院出了府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