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宅院比起京中的和王府占地之广,有过之而无不及。世熙带着庄晴穿宅越院一路走来,直到另外一户小院前停下脚步——然而这里的小院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模样,不似和王府有扁额之分。
“胡伯果真在这里,闻到这味道便知道了。”院里沉厚的药香味道穿墙而过,扑入鼻中。各人入各药,或许天下之药不外乎温寒燥湿,但于用药之人来讲,一味药便是一方天涯。
世熙开门请庄晴进去,自己却只站在门外。他道:“你想要回去时叫我便是,我在外头等你。”
庄晴点头,转身独自走进院子里,推开小楼的正门走了进去。
吱哑的门声落地,入眼便是丢得满室都是的纸张与药罐,几个炉子上还搁着药在煲,药汗在沸水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
胡伯就站在庄晴的面前,看见是她进来,马上走过去向她道:“当真是晴儿!我还当我身在梦中,听错了声音!”他又道:“那同你讲话的,却是哪个?声音听来很是熟悉。”
庄晴看着他,虽然他极力表现出最轻松的状态,但是白发之下掩饰不住的倦意,到底还是让她心难平。
“胡伯,你还好么?”她道。
胡伯笑笑,道:“无谓好与不好,这么些年来看着你们姐妹俩长大,你便知道,胡伯对于许多事情其实都不习惯放在心上。只是这次事关你母女三人的安危,我不得不谨慎而行。”
“彼岸修罗的解药于你而言,并非重要到放不下的程度,是吧?”庄晴道。胡伯这人太过于随性。彼岸修罗是他江湖生涯中的最巅峰篇章,修罗药成就药王名,曾经多少剑客怪人因为此药拼极气力去争、去抢,为的不过一逞私人之快,断送了他人性命——只因它有毒无解,魔入心神让人心力绞悴以至不能自救。看着仇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变成被风干的尸体,比起血淋淋的畅快来,更加使人兴奋。许多人都在猜想着,药王绝不会罢休的时候,偏偏他就突然间隐退于万山之中,没了踪影。许多年过去,人们都还在妄想着,或许有天,彼岸修罗的解药终会出现在这世上罢?然而,只是或许。
庄晴从未见到过,胡伯于同一件事情上过于执着。小时不懂事,有回与庄岚争一只风筝,胡伯看着她,只道:“有舍有得,你姐妹二人可懂?”那时她们什么都不明白,但却会因为他这一句话变得开始思想,想什么才是有所舍?什么才是有所得?所谓舍得的价值,是否是心中所要?若是这几个问题有任何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便不要再过于疯狂地追求原本想要的结果。不是所有的梦想都是美好的。
胡伯看看她,“晴儿,或许、一开始你娘让你行走江湖的时候,我便该阻止。”
“胡伯,事已至此。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初若我没有走出千树镇,或许在千树镇也会发生些什么呢?”她笑笑,又道:“而且,若我不出家门,我可能都还不知道,胡伯原来是万人景仰的‘幽谷药王’!这消息于我,可是万分惊喜!”
“你不是早就知道么?”胡伯道:“我记得,你同我提起过一剂我曾经研制出来的药——当时的气氛,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当时只是猜测。但是我哪儿知道,陪着我们一起长大的胡伯原来真的这么深藏不露?”庄晴打趣,“我用你教我的那些医术行走江湖,人人称我‘灵煞手’,我只当是我自己天分聪明,不晓得原来是因为有位高人指点!”
胡伯笑道:“那么,现在,你可愿叫我一声‘师傅’?”
庄晴正色道:“那是自然,十几年来,胡伯你倾力教我所有你会的东西,犹若亲父,‘师傅’二字,您当之无愧!”说罢就行跪拜之礼,三拜之后,胡伯伸手扶起她,道:“如此,你便是幽谷以后的主人了!”
“这却万万使不得!”庄晴急道:“我身上巨毒未解,根本不知今夕明夕,怎敢担此重任?”
胡伯打断她,道:“解药,想要做便一定能够做得出来。你怎连这般信心都没有了?”说罢执起她的手腕就与她号脉,良久他才出声,道:“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医者大忌,心无成竹!”然后看她一眼,转身往那几罐熬着的药走过去,一边掀了盖子一边跟庄晴讲话,热腾腾的白色蒸气挡住了他的面孔。他忽然道:“外面和你讲话那个,声音听来很是耳熟。”
庄晴想想,道:“那是,那是赵世熙。。。。。。”
胡伯抬起头来看她,眼中的惊愕不亚于她方知晓的时候。他又低下头去继续熬药,随手拿了一支竹勺去搅拌罐中的药汁,“我和你娘到和王父子的墓前探过,当时我们看到的是两具空棺——我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本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给他蒙在了鼓里。”他忽然又摇摇头,“天下无有不漏火的灯笼、这事情未必能够瞒得了一世。”
庄晴惊道:“此话怎讲?”
胡伯只管将几个炉子上的药罐都拿下来倒进旁边一只倒满废弃药材的木桶里,伸手去细细切了庄晴的脉象,道:“连我和你娘都想到探墓,恭王府与和王府向来不和,恭王岂会想不到?”他一手拈了胡须一手搭在庄晴脉搏之上,不去理外头的日光倾城。
庄晴在这边却急道:“这样说来,世熙的麻烦还在后头!”胡伯忽然间瞅了她一眼,继而道:“晴儿你要明白,和王与庄家可是有着灭门之仇!”
“胡伯!”庄晴推开他的手,“我以为你将一切都看得轻淡!”
“你这话切莫让你娘亲听到!”胡伯甩手走出去,拐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关了门。
庄晴知道他生气了——这么些年来他头一次在她面前生气。
“胡伯!”她走过去门前站着,道:“如今此番光景,我不愿再去隐瞒什么。对于世熙,我已经放了太多感情进去,我收不回来了!胡伯!”她跪低在地上,求道:“看在我的份上,你救救和王爷吧!我知道,就算此前他要胁于你,你骨子里定也是不愿臣服于他的——你制的是医我的药,而非为‘彼岸修罗’!”
“你却如何得知?”胡伯道。
“你方才倒掉的那些药,一味一方我再熟悉不过!”她看到太阳把自己的影子刻在地砖之上,睫毛之上的雾气滴在尘埃里,溅起一方尘埃低舞。
胡伯在里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庄晴几乎都要以为他愿意答应她的请求!他的声声音透过明明灭灭的阳光传来,透过木雕门的声音像是被削弱了中气,低低地道:“真要知道原因,便去见你娘亲,她自会告知你原委。”
庄晴也顾不得再去追问,起身就出了房门。世熙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柳树底下等他,他背对着她靠在树干上,身上的衣裳挡在日光里,薄衫透光,好像快要烧出火来!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表情,问道,“胡伯跟你说了什么?”他走过来站在她跟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庄晴将心思仔细衡量一番,只道:“我能见见王爷吗?”她将他的怀疑看在心里,又道:“胡伯与我看法一致,或许我制的药丸走的方向是对的,只需要再谨慎一点,或许能够解了这噬人的毒!”想必胡伯是认同她的方法的,不然他不会造与她的药丸类似的方子——虽说她身上的毒不同于彼岸修罗,但到底病出同根。
世熙拉了她的手沿了小径一直往里走,刚走过回廊没有多远,就看见无双与另外一位男子并肩走来。庄晴暗自将那人上下打量,那人身形与世熙相似,看到世熙走来便朝他打招呼。
“过去看老爷么?”那人看看庄晴,又向世熙道:“我到城中去走一趟,老吴那里三天两头给人打扰,继续下去不是办法,需得制止才行。”
世熙看看庄晴,笑道:“晴儿你怎么看?落珠寻不着你,整日里在城中觅你踪影。许是你同她提过百川钱庄罢?她认准了你便在那里,携了方远扬日日前去向吴掌柜要人。”
庄晴看看世熙,心下恨他故意如此,但又发作不得,只得道:“随你罢!”说完便收了声,站在原地再不多插嘴。
世熙给她这样一挡反而显得有点意外,他向那男子笑道:“先挡一阵子吧,告诉她晴儿安全无逾,叫她先在府中侯着,待要回去之时晴儿自会回去。”那男子朝他点了点头便立刻动身而去。世熙向无双道:“你也要去么?”
无双笑道:“我好久没有出去了呢,跟着出去凑凑热闹!”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庄晴跟在世熙后面继续往前走,她知道他肯定在等她先开口,然而耐性却是她最不缺少的脾性。
世熙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方才那位是我义兄,名唤宋栋,这宅子便是他打理的。无双是我未过门的义嫂。”
子归啼处香隐路
不问谁人来
马蹄溅花如雷鼓
声声悟
自是子不语
满眼风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