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选久无结果,对陈楚歌不利的小道消息疯传,按捺不住的他打电话给李刚询问无果后,便给黄建功发了短信,但黄建功只回了很含糊的两个字“已定”,更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
历史是从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开始的。
对陈楚歌来说,他人生历史的重大转折就开始于一个短信。毫无疑问,这个短信是黄建功发的,内容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字:“已定”,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然而这两个字对他内心的冲击力足够巨大,眼泪差点都下来了。
陈楚歌接到短信的时候是在靠山乡阎王岭回家的路上,翻过这座岭前面就没有手机信号了,陈楚歌心想这是天意,让他可怜的父亲高兴一下。父亲是农民,可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想到他卖血供自己上学,陈楚歌心里就堵得慌。如今他年岁已大,仍然坚持下地干活,陈楚歌不止一次劝过他,他却说不干活那是死人的专利,活着就得干活。
这次回家陈楚歌是临时决定的,姐夫孙二狗找到他的办公室来,告诉他父亲摔伤的消息。陈楚歌看着没见过世面的姐夫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样子,以为父亲一定伤得很厉害,便向主任请了假回家探望。
其实孙二狗是紧张,这里每个办公室静悄悄地,见到的人一个个表情都很严肃,不像到村乡办事,到处一片喧哗。一想到县太爷就在这里办公,他的手心顿时汗湿,说话也不利索:“孩他舅,这事我是瞒着爸来的…他不让告诉你,我呢…跟你姐商量了好几次,她的意思是黄书记走了,你也不上电视了,应该有时间回去看爸一下。”
陈楚歌心想别看姐夫姐姐是老实巴交的土农民,他们也懂得一点政治。如今老百姓的政治逻辑也有可取之处:如果某个领导突然不上电视,要么是调走了,要么就是被抓了。因此电视上地方新闻就是领导干部政治风险的晴雨表。陈楚歌记得前不久胡松林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街头巷尾就流传他被双规了,胡松林听到风声请假回来专门召开一次党建工作会议,在电视上露个脸辟谣。
其实陈楚歌知道上不上电视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因为他只是个跑龙套的,随着主角露脸的次数多,偶尔有幸被镜头捕捉到而已。
陈楚歌将手机上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还是只有那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在他心中的份量是无法比拟的,古人有“一字值千金”之说,在他看来,这两个字何止千金万金。
自从安中市公选办到龙山对他进行组织考察以后,他成了新闻人物,机关里认识他的人见面都主动向他打招呼,表示祝贺,甚至连柳长江看见了他,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一些前来办事的人听人介绍他是陈楚歌时,都肃然起敬,让陈楚歌颇有成就感。牛大伟、张福来自然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给他,邀请他吃饭,杨燕也发来祝贺的短信,连田小曼也发了短信过来,上面写着:“楚歌,不管我曾经伤害你有多深,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奢望能和你再续前缘,只希望做很好的朋友,等你到安中市后,我会去看你。”陈楚歌礼貌的回复“谢谢”,接下来,陈楚歌又不断收到田小曼的短信,问他缺少什么,想要什么样的礼物?陈楚歌怕她纠缠,干脆就不回复。
一连两天,大家谈论的焦点话题就是他,超过了一度十分热门的王庙中学老师强奸女学生案件。陈楚歌心想如果把街谈巷议这种民间的舆论比做互联网的话,他的名字会和强奸案件一样成为这段时间的网络热词。
陈楚歌活在人们赞许的目光中、热情的恭维里,许多人已经替他规划出今后的升官图,先是科长,然后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秘书长,再到县里当县长,然后是书记,接着升迁当副市长、副书记,最后是一方诸侯,如果再有公选,他或许进步更快。陈楚歌心里欢喜异常,但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平心静气。他记得中学里有一篇课文,叫《范进中举》,里面那个中举的范进一时欢喜过度得了失心疯,被岳父胡屠户一巴掌才打回原形。
陈楚歌想起黄建功在荣升安中市委秘书长之前,组织上已经找他谈过话了,就差未去上任。黄建功面对众人的恭维,总是一副微笑的道具面孔,顶多是一句“谢谢!”陈楚歌很是佩服,心想黄建功真是沉得住气,就像他办公室里挂的那幅字“八风不动”形容的一样。但组织谈话的当天晚上,陈建功又写了一幅字暴露了他心中的秘密:“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陈楚歌知道这是翁同龢写的一副对联,意思是说自古以来的贤圣之人,也都是大气之人,越是遇到惊天动地之事,越能心静如水,沉着应对。陈楚歌明白黄建功为什么始终平心静气了,原来他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他懂得如何控制和修炼自己,达到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书记,我可不是奉承你的话,你就是今天的贤人,能不能把幅字送给我作个纪念?”
黄建功说:“我就是打算送给你的。万物静观皆自得,人生宁静方致远,在当今市场经济环境中,激烈的竞争,快节奏的生活,强烈的物质欲望,使一些人的心态浮躁得宛若汤煮,身上或多或少充斥着匠气、俗气、躁气,心烦意乱者有之,神不守舍者有之,着急上火者有之…归根结底就是缺少此一静气。我借皇帝老师的对联,与你共勉。”
陈楚歌心想黄建功自勉还差不多,如果用在自己身上,是糟蹋了,毕竟他无职无权,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在他身上发生,如果他一副穷酸相还愣装深沉,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除了这位皇帝老师外,还有写下“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诸葛亮,亲赐张英山庄草堂楹联“白鸟忘机,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开”的康熙,无不是位极人臣、人主,才有这样高深莫测的境界。这样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是寥若晨星,对于他这样的生活在物欲横流世界里的芸芸众生来说,自然是望尘莫及。
陈楚歌将这幅字收于箱底,不敢拿出来示人,他怕别人看出他有野心,其实拿破仑有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陈楚歌自然也想上位,只有上位才有属于自己的舞台,否则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背影里。
无论是陈楚歌故作深沉也罢,老实本份也罢,时间能“消化”一切,新闻本是“易碎品”,讲究的是眼球效应。仅仅过了几天,机关里关于他的热度降到了冰点,人们仿佛集体失语了一样,没有人再跟他主动打招呼,仿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有人见面故意避开他,仿佛沾染了晦气一样。
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陈楚歌依然是那个人人不待见的失势的小科员。
事情往往在尘埃落定之前,总有一个发酵的过程。风言风语开始出现了,有人说他没有后台,就是考了第一也是白搭;有人说他抠门,舍不得花钱,这年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还有人说黄建功本身就铁面无私,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前秘书说情的,尽管陈楚歌一厢情愿想抱他的粗腿,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消息灵通人士散布小道消息,说这个岗位选上的是第二名,名叫段鹏飞,是龙河县铁岭镇的团委书记,还言之凿凿地说他的父亲是龙河县华茂集团的董事长,全省明星企业家,省人大代表。
陈楚歌在县委机关呆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小道消息的可靠性,十有八九最终都是应验的。有一次开常委会研究人事,中途胡松林出来在厕所里打电话,告诉某人他的事会上过了,陈楚歌正好在最里面的隔间里大便,吓得大气不敢出,好在胡松林屙了一泡尿就匆匆走了。
魏大名对常委会研究人事微词最大,他说虽然自己没参加过常委会,但可以想像得出,说是搞民主,其实是“分赃”,一个常委一票,势力均衡,大家都推荐自己的人,作为主要领导考虑的时候就得讲平衡,不能厚此薄彼,否则就授人以不重视这个部门的把柄。所以,往往会上研究以后,各个有投票权的人打电话的打电话,发信息的发信息,组织部文件还没出门,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陈楚歌作为黄建功的秘书,参加过不少次这样的会议,做点端茶倒水的服务工作,但通过他的观察,情况还真是这样。
陈楚歌心想怪不得大家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来自己没戏了。
前两天,牛大伟和张福来等人还打来电话,探问消息,现在小道消息一流传以后,再也没有电话来了,陈楚歌心想他们要么势利,要么就是不想伤自己的自尊。
只有魏大名信息僻塞,仍旧打电话过来。陈楚歌告诉他情况,魏大名不相信,说他总分第一,应该没有悬念,还说帮他卜了一卦,是个井卦,井者静也,通也,水从穴出,故有枯井生泉之象,占此卦者时来运转之兆也。
陈楚歌知道他最近痴迷于易经,据他自己说是得到了一位大师的指点,他还让陈楚歌不要对别人说这事,毕竟他是公务员影响不好,陈楚歌心想他把自己的嘴管住就不错了。
陈楚歌说:“老魏,你别安慰我了。”
魏大名急了:“楚歌,《易经》是一门科学,这是公认的,我不是安慰你,是事实,即将应验的事实。昔日苏老泉二十七岁时,曾占此卦,果然立志读书,一举成名,又生苏轼苏辙,俱中进士,一门三学士成为历史佳话。你要是不信,咱们可以打赌。”
陈楚歌心想苏老泉是北宋人,作古几百年了,他占此卦谁也不曾亲见,因此也就不可信,后人拿他的经历牵强附会,就同如今的药品广告一样,为了宣传疗效,总要找上几个明星来证明一下。“老魏,不管这事成不成,我都要谢谢你!”
张春江不愧是老同学,自从得知陈楚歌考取第一名后,也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询问进展情况。陈楚歌把情况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那头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不会吧?你不是说黄建功帮你么?他那么大领导,你这点小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应该找一下他,这年头空口白牙是不行的。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太大意了,一般考察之后的几天内,三个人都有机会,大家都是分秒必争,在同等的起跑线上,别人先‘活动’了,你就吃亏了。也怪我,以为你有黄建功,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否则我帮你在安中市‘活动’一下,不说百分百的把握,至少胜算是有的。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丧失了这个大好机会,我真替你惋惜啊。”
“我恐怕就是这个命,我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误打误撞上了,你想叫什么不好,偏叫陈楚歌?什么事都是四面楚歌,还能有什么希望?”
“屁话!依我看你爸是个农民哲学家,取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我还准备向他老人家讨教讨教呢!你想想,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一没根基,二没钱财,在这个势利的官场上混,时时处处都是逆境,在逆境中要想突围出来,凭的就是坚强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信念。历史上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佳话世代相传,后来遭遇四面楚歌,只因一时之念,如果不是自刎,卷土重来未可知,中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所以你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我认为是在时时提醒你,有人说过每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你只要敢于挑战自己,迎接你的不会是楚歌,而是赞歌。现在事情还没有最终决定,你马上打电话给黄建功,最好是登他的门,千万不要放弃啊。”
陈楚歌一想张春江说得十分在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但给黄建功打电话不太合适,因为自己嘴笨,万一黄建功质问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搞小动作了,他没办法解释。思前想后,陈楚歌觉得还是给他发个信息稳妥,如果他念及旧情,便会回信息;倘若不回信息,这事十有八九没指望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当初让自己报考的信息只是善意的提醒而已,并不是有心安排,即便上门去找弄不好是找骂。
陈楚歌编辑好了信息,又修改了好几遍,觉得万无一失时,才按下发送键。剩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安心的等待,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样的等待是一种煎熬。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表针走动那青脆的滴答声仿佛不是响在他的耳边,而是敲在他的心上。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三小时过去了…陈楚歌的手机死寂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来。陈楚歌这才体会到成语“度日如年”的感受,越是盼望越是失望,如同那烟花,绚烂的时刻便宣布它的死亡。
陈楚歌心想结果已不言而喻,依他对黄建功的了解,不回信息就是没有希望。或许此刻黄建功正在嘲笑他的天真呢。
然而陈楚歌实在不甘心,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就是王智,现在改名叫李刚的那个黑社会老大,上次他亲眼见识到李刚给罗广材打电话,召唤他如同叫他的马仔一样。因为龙潭村的事情,李刚总是觉得欠他一个人情,非要想方设法报答他,给他安排小姐倒把他吓走了,后来又打电话给他,又要请吃饭又要送礼,被陈楚歌拒绝了。
陈楚歌不想和黑社会老大搅活在一起,主要是怕被他拖下水,至于当什么保护伞,他不够资格。现在涉及到自己前途倏关的大事,陈楚歌顾虑不了许多了,决定给他打电话。
陈楚歌觉得给李刚打电话没有什么压力,毕竟他不是官场中人,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江湖豪爽气,反而好沟通些。电话打通了,李刚先说话:“兄弟,你还没忘了哥啊?”
“李总,我想找你一件事。”
“我现在在巴黎,如果不急,等我回去再给你办可行?”
陈楚歌一听他在法国,心里咯噔一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心想今天到底怎么了?什么事都不顺,黄建功的信息不回,这个李刚又远在异国他乡。听筒里传来女人的浪笑声,陈楚歌知道他又在鬼混,心里涌上一股厌恶,便说:“算了。”
陈楚歌挂断电话,手机接着响了,是李刚打过来的,问道:“兄弟,哥刚才被洋妞缠着脱不开身,你说什么事,是不是上次那事之后你后悔了?哥让人再给你安排一个漂亮的。如果是手头紧,只要你开口,我就让人给你准备好送过去。”
陈楚歌说:“都不是。”然后把求他的事说了。
李刚哈哈大笑,说:“这也叫事么?放心,我一个电话就搞定。”
大约五分钟后,李刚的电话再次打了进来:“兄弟,我刚才问了罗常委,这事还没上会,他向我保证他这一票投给你,这下你满意了吧?等你正式调到安中市后,我保证给你安排好。”
陈楚歌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他想黄建功之所以没回自己信息,恐怕也是因为这事没有最终确定。
陈楚歌觉得刚才的信息还有用,至少是给黄建功一个提醒,但光是提醒也不行,刚才张春江的意思就是他不会来事,得有所“行动”才行。
可是在如何向黄建功表达“心意”方面陈楚歌犯了难。有人说是人都有爱好,领导也自然不能例外。有的领导爱钱,那些要想掌控他的人就送钱;有的领导爱女人,于是这些人又送女人;还有领导爱古玩字画,于是各种各样的古玩字画不分真品赝品纷至沓来;还有的领导对这些都不爱好,可那些人还是琢磨出门道,心想这个领导可能清高,清高者必然喜欢戴“高帽”,就不断地送“高帽”,果然也达到了目的。
送钱这条路走不通,不说陈楚歌没钱,就是有钱送黄建功也不会收,陈楚歌当他秘书时,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帮他退钱,黄建功交待很清楚,退不掉就交纪委充公。送女人是断然不可的,黄建功在这方面警惕性很高,一旦有女性访客到他的办公室,他都打破惯例,让陈楚歌将门敞开,而且他回家以后,基本上是不接待来访,除了班子成员有急事汇报外,其他人往往都会吃闭门羹。他倒是也有爱好,就是书法,喜欢临摹颜真卿的字,在他认为,颜体厚重有力、疏密有度、粗中有细、稳中有变,为后世立则。陈楚歌记得问过他为何偏爱颜体,黄建功说“颜筋柳骨”,字如其人,颜鲁公青年时代就向张旭请教“如何齐于古人”,可以看出他的书学心声,后来的实践也证明他是书法美和人格美高度融合的典范。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陈楚歌心想黄建功之所以痴迷于颜体,恐怕他写字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颜真卿,一个有抱负、有品格的官员。
陈楚歌有想法没办法,明知他有这个爱好,却没法满足他,颜真卿的作品都是国宝级的文物,不说买不到,就是抢也不知从何下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父亲摔伤的消息传来,让他雪上加霜。
现在关键时刻接到黄建功的短信,陈楚歌欣喜若狂,真是久旱逢甘霖。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对他来说,感觉比四月的春风还要温暖。
陈楚歌回到家,见到父亲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心疼地说:“爸,儿子回来看你了。”
陈保国眼睛一亮,旋即又暗淡下去,质问道:“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你大姐?”
陈楚歌这才知道孙二狗不愿意跟自己到家里来的原因了,连忙撒谎说:“今天我到乡里办事,听人说的。”
陈保国问:“早上我听春花妈跟你妈说上街,不会是她多嘴吧?这个女人,嘴巴开得比城门还大。”
陈楚歌知道父亲喜欢较真,顾左右而言他:“让我看看你的腿,要不要紧?”
陈保国说:“就是一点骨折,刘医生给打了石膏,小菊天天来给我吊水,这丫头实诚,比姓田的城里人好,当初是你不听爸的话,没打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
陈楚歌在和田小曼离婚后,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把这事告诉了他们。父亲责怪他人家是城里人,能看上他已经是他的造化了,既然成了夫妻,能忍则忍算了。陈保国还拿孙寡妇举例,问他知不知道孙春花的父亲孙老实是怎么死了?陈楚歌说是得病死的,好像是肝癌。陈保国说他是气死的,因为孙寡妇和村长有一腿,孙老实斗不过村长,成年累月生闷气就得了肝癌。如果他想开点,也不至于就气死了。最后陈保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田陈的份上,只要她和野男人断绝关系,你们俩和好算了。陈楚歌告诉他田陈不是他的孙子,是个野种。这下陈保国震怒了,香火观念很重的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竟然要去大闹田家,让田明义一家身败名裂,被陈楚歌拦住了,他说算了,现在自己和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陈楚歌的母亲也在一旁说田明义还算讲点道理,倒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不通情理,简直跟母夜叉一样。
“爸,你不能一篙子揽一船人,城里人也有好的,不全是你想像的那种市侩样。”
“好了,咱们不提这晦气事了,我不让他们告诉你就是考虑你工作忙,要是领导不见你在身边,知道你上班时间跑回家来看我,对你印象多不好啊。”
“工作是永远干不完的,可爸只有一个,再说领导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会理解的。”
“你这话我要批评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公家做事怎么能三心二意?我问你最近怎么没见你上电视?我可是天天关注的。”
陈楚歌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他给黄建功当秘书后父亲一咬牙卖了一头猪买的。陈楚歌心想父亲一惯节俭,平时连电灯也省着用,晚上上厕所一根火柴就打发了,顺带还能抽根两块钱一盒的烟,他怎么突然奢侈买起电视机来了?他妈告诉他个中秘密,原来村里人经常看他上电视,就跟陈保国说你儿子了不得,今天又上电视了,说的次数一多,陈保国也自鸣得意起来,如果别人没这样问他,他反过来问起别人来。村里有户姓江的,儿子考取了重点大学,安排到县橡胶厂工作,这家工厂效益不好,正在改制,工人面临下岗,姓江的经常拿儿子和陈楚歌比较,心理很不平衡,他儿子一年没留级考取了重点大学,而陈楚歌这个笨瓜“八年抗战”才修成正果,如今痴人有痴福,冰火两重天。一天,陈保国问到姓江的头上,问他最近可见到陈楚歌上电视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姓江的以为他嘲讽自己,破口大骂,陈保国这才明白自己有些忘乎所以,没考虑到姓江的感受。自此以后,陈保国在村里突然低调起来,然后就有了这台电视机。
“黄书记荣升了。”陈楚歌知道这事跟父亲说不清楚,不如不解释。
“我知道,电视上放了,但一个萝卜一个坑,肯定有人接他的班,你是给大老爷办事的,不管是哪位当大老爷,你都要一视同仁,别犯犟牛脾气。”
陈楚歌心想父亲把官场看得太简单了,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我就一个跑腿的,哪敢挑剔领导啊。”
陈保国说:“知道就好,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咱们家几代能出你这样的,也算是祖宗面前烧了高香了,你可要老老实实干事,千万别犯错误。”
陈楚歌清楚父亲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说:“告诉爸一个好消息,我考取了安中市委办公室秘书一科副科长,马上要去安中上班了。”
陈保国惊得合不拢嘴,慌忙从床上坐直起来,问道:“这么说你还要到府里去工作?”安中是龙山县上面的地级市,历史上叫过安中府,陈保国一直沿习老人们的叫法,所以叫府而不叫市。
陈楚歌点了点头。
陈保国老泪纵横,说:“菩萨啊,我陈保国前世积了什么德行了什么善,竟蒙您如此照顾?等我的腿好了,一定到庙里给您重塑金身。”
“爸,你这是迷信,我是通过自身努力考取的。”
陈保国固执己见:“你努力是一方面,但关键还是菩萨保佑。《隋唐英雄传》里面讲唐王李世民被王仁则追杀,十八棍僧拼死相救,你想和尚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与世无争,他们哪管这些俗世的事情,其实这些和尚就是菩萨派遣的,否则哪有什么大唐盛世?还有说句不是对老人家不敬的话,当年破四旧,砸了多少庙,可结果呢,三年自然灾害,死了多少人哪,这是因为对神灵不敬遭到惩罚。远的不说,就拿你来说吧,为什么以前考试总是考不取,非得到第四年才考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唐僧有八十一难一样,少一难都取不了真经。”
陈楚歌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父亲,因为父亲对事物的认知局限于他接受的教育,而所谓的教育往往是无教育,只是世俗的,口耳相传、潜移默化的一种观念认同,许多精英阶层的人都拿农民说事,说他们愚昧、迷信,其实归根结蒂在于中国农民的期望值太低,他们一旦得到超出自己的想像,便认为这是神灵相助,而人生命运的无常更佐证了这种思维方式的合理性。
陈楚歌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孙寡妇的说话声:“陈大妈,杀鸡了呀,家里来什么贵客了?”
“是楚歌回来了。”
陈保国冲儿子使了个眼色,陈楚歌明白他的意思,来到门外和孙寡妇打招呼。
孙寡妇受宠若惊,说:“楚娃子,你现在是大官了,和我老婆子客气,我没福消受呀。”
陈楚歌母亲一边拔鸡毛,一边说:“二娘,你跟小辈客气什么?他就是有再大出息,做人也不能忘本。”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拉着孙寡妇的胳膊问:“外婆,你上街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孙寡妇拉下脸,骂道:“就知道吃,怎么不找你那个死鬼老子要去?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受你爸妈的气不够,老来还要服侍你这个淘气鬼?你想想你妈多可怜,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打工挣钱养活你,唉,我春花命苦哇。”说完,流下眼泪来。
陈楚歌知道孙春花离婚了,不知所踪。而他自己,也离婚了。仔细琢磨,两人还有些相同之处,都是主动离开对方,没有什么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而且都是因为家庭暴力,只不过孙春花遭遇的是家庭硬暴力,而他则是软暴力,确切地说是远离屈辱的精神折磨。想到这里,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促使他打听孙春花的联系方式。“春花在哪里打工?”
孙寡妇叹了一口气:“说出来不怕丢人的话,她在安中府一家叫什么四季春的酒店当洗碗工,每天要洗成百上千只碗,一双手的皮肤都烂了,今天和我通电话时哭个不停,我老婆子的心都碎了。楚娃子,你现在跟大老爷后面风光得很,只有你能帮她一把,要是能给春花找个好点的差事,我老婆子给你磕头都行。”说完就要给陈楚歌下跪。
陈楚歌连忙拦住,说:“二娘,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帮忙是应该的,等有机会我会考虑的。”
孙寡妇顿时转忧为喜,连忙又让孩子给陈楚歌磕头。
陈保国在屋里说话了:“楚娃子,进屋来拿糖给小地主吃。”
陈楚歌记得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回家贵重东西别买,多买点糖就行,他还奇怪父母亲一向不吃糖的,这些糖都到哪去了呢?后来几次遇见老村长,老村长都要夸他一番:“楚歌,你这娃忒懂事,每次回来都给大家带糖,将来一定有大出息。”陈楚歌这才知道糖是父母散给街坊四邻的,这次走得匆忙,把这茌搞忘了,没想到父亲已经准备好了。
陈楚歌有些感动,父亲考虑问题细致入微,即便他有疏忽也极力补救,一点点改变人们过去对他“傻子、二百五、败家子”的印象,变成如今“懂事、有出息、不忘本”的谥美之词。陈楚歌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恐怕是希望在上级来考察时,村民们多栽花少栽刺。如果是这样,父亲也太理想化了,中国官场还没有进化到考察官德到如此高的程度。一般情况下都是小范围找几个支持的同事,说几句好话就算过关,因为大多数情况下考察的人是做不了主的,只是例行公事走走过场,即便不符合条件,也没有人敢反对,因为和领导的意图唱反调的人,除非脑子进水或者被驴踢了。正因为如此,才出现诸如胡长清之流在各种组织考察过程中被视为政治合格、立场坚定的不正常现象。
陈楚歌想不管怎样,至少他从父亲的举动中,领悟到了做人的道理。
吃过午饭后,父亲就催促陈楚歌走,意思是他宁可等领导,也不能让领导等他,还嘱咐他要多动脑筋,凡事考虑周全。到新的工作岗位后,要多干少说等等。
陈楚歌第一次感觉父亲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好在他早已养成善于倾听、不作辩解的习惯,总是说:“爸,我记住了。”
临走,父亲又让他捎几只老母鸡和一些土特产给牛大伟,告诫他别忘了牛大伟的恩情。他还给黄建功准备了两盒小花茶。
陈楚歌看到父亲“煞费苦心”,心里感动不已。他将口袋里所有的钱拿出来,有两千多块钱,递给父亲让他看病。
父亲坚辞不受,说:“你到了新单位,要花销的地方很多,这钱还是你自己留着用。爸现在还能动,等以后老得动弹不了,你不给,我也会开口向你要。”
陈楚歌知道父亲说一不二,便拿起东西告辞,下山后他特地拐了个弯,来到刘小菊的家,这是一幢暂新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陈家庄村诊所”字样。
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正挺着肚子给病人吊水,看见了陈楚歌,脸红了一下,说:“陈…,你做了官,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
陈楚歌说:“叫我陈楚歌,多谢你照顾我爸,这是他的药费,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你,不够你到时给我打电话。”说完,将两千块钱塞在她手上。
刘小菊有些诧异,说:“你爸说药费暂时先欠着,等年底杀猪后一把结清,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急。”
“我是特地送钱回来的,你先收着。”
“陈楚歌,你爸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睡着都会笑醒的。”刘小菊只留下七百块钱,余下的钱要还给他。
陈楚歌说:“给你这里预存着,我爸妈有个头痛脑热的,就在这里面扣除。”
陈楚歌做完这些,觉得心安了许多,他离开刘小菊的家,走出老远,回头一看,发现刘小菊还在门口目送着他。
陈楚歌经过村口,看见那棵大枫树依然孤独地守护在那里,叶子有些泛黄,想到它们在季节的变换中经风沥雨、虫蛀霜击,从绿色的生命中走来,哪怕最后离开枝头,成就的是一个金色的梦。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出生到死亡,充斥其间的有成长的烦恼、失败的痛苦和成功的喜悦,然而人生的价值就在于拼搏的过程。
陈楚歌拨通张春江的电话,告诉他黄建功给自己回信息了。
张春江很高兴,问他黄建功在信息中是怎么说的?陈楚歌说是“已定”。
“已定?就这些?没说定的是你吗?”
陈楚歌经张春江一提醒,才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已定”只是表明这个岗位的人选确定了,有可能是他,有可能是段鹏飞,还有可能是那个列入考察人选的第三名。陈楚歌知道大凡黄建功这样的领导说话分寸感极强,而且意味深长,一般人是琢磨不透的,就如同这两个字“已定”一样,很中性化,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如果定的是他,黄建功字里传达的意思要他淡然处之,切莫张扬;如果定的是别人,一旦明说或许对陈楚歌就是当头一棒,黄建功担心他接受不了,反正他马上就会知道的,先让他有个心理过渡期。
“就这两个字。”陈楚歌心拧紧了,担心自己会空欢喜一场。
“你跟过黄建功,依你的判断,他这样说的意思是指向你吗?”
“这可说不准。”陈楚歌更倾向于是后一种判断,如果是指向自己,黄建功干嘛打哑谜,为什么不在“已定”后面加上一个“你”字?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你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问清楚,然后再告诉我,别把我的神经搞坏了。”张春江一股高兴劲泄了,用责怪的口吻说。
陈楚歌心想如果定的是别人,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会让黄建功有兴师问罪之嫌,这会令他反感,既然是“已定”,结果很快就有分晓,也不在乎这一两天时间,还是听天由命吧。再说这种事情,一旦组织决定就木已成舟,你再不服也只能打落门牙肚里吞,还能撂个石头打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