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辛衣襟当风,面色严峻,身后披风随风飘动,似在咀嚼墨羽的话,又好像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受辛突然又看各墨羽,问道:“墨羽,你认为寡人是暴君吗?”
他话音虽不大,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如霹雳!
墨羽也是一惊,他没想到受辛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他略一思索,反问道:“君以民为子,民方能以君为父,陛下自己以为呢?”
受辛看着墨羽淡然深邃的目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一阵落寞,望着前面的雪景悠悠地道:
“墨羽,这为君之难,你未必明白!寡人扪心自问,虽远不及成汤先王的仁德,但也决不是昏庸无能之君!天位维艰,身为一朝天子,殊为不易。寡人即位之初,大商可谓内忧外患!祖甲改制,废公议制,废王位兄终弟及制,首先是失势的世袭勋贵没有一刻消停,就如那巫甲甘丁之流,虽无法再分享王权却凭借自身领地临近王畿的优势时时刻刻都想掣肘王权,我消了他们的领地就是为了夺了他们的势,让他们少对王庭国政指手划脚;还有就是王族之内再无权继成王位的王族心怀怨恨,无不处心积虑要颠覆王权取而代之;除了他们,还有像元铣,焦庶一帮神棍,每每借神灵的名义凌驾王权之上,左右王庭决策!王庭内隐忧重重,边疆各族鬼方,西羌,东夷还有一些不甘为臣属的诸侯也是蠢蠢欲动,寡人为殷商社稷不得不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对外灭鬼方,伐西羌,征东夷,对内灭神权,夺领地,纵使变成天下皆指责痛恨的恶人也是无奈……”说着,竟将自己心中的难处和盘托出,这些话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却不想在这里,全都吐了出来。
他说完,最后叹道:“世人皆以为人君者,统一切之权风光无限,可这为君之难,却又有几人明白?”
墨羽静静的听完他的话,沉吟片刻,稳稳地道:
“陛下是雄才大略之君,革除积弊,平定边患,纵观历朝历代也是罕有!臣之话决非阿谀之词,仅平定东夷一项,消除东部诸国纷争,使天下一统,此等功业如凌空浩日!纵偶有乌云蔽日,终难掩万丈霞光,千秋功业任谁也埋没不掉!然陛下并不明白,天下悠悠之口所指着,并非这些!”
受辛听到这话一愣,又看向墨羽奇道:“哦?那是什么!”
墨羽刚要说,可转念一想,受辛喜怒无常,莫要图一时之快,为西岐招来祸端。可此时受辛盯着他等他说话,心道这是难得的进言之机,自己天子若能听进一句,那么于天下万民实大有裨益,纵是冒些风险也值得。
他想了想,先说道:“陛下,臣不敢说!”
受辛反而显得急躁起来,他极需墨羽破解心中疑问,这似乎是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他很奇怪,自己雄心万丈,武功鼎盛,灭敌无数,治国也算尽心尽力,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不服的力量存在层出不穷,造反的诸侯、咒骂自己的百姓、不服自己的王族、肆机兴事的贵族……他的反对者似乎比历代帝王都多。他想过,却总也想不通,而现在突然感觉好像快得到答案了!受辛急道:“今日你可畅所欲言,无论什么,寡人皆赐你无罪!”
墨羽先谢了恩,就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施政之策如鹰之双翼,一轻一重,左右不平,终究难以穿云破雾,飞得长远!”
受辛一愣,不明白墨羽的话是何意,皱着眉不解地问道:“何谓左右不平!”
墨羽又道:“臣简言之,陛下实行的国策重武功、轻文治,重威压、轻恩惠,重诸侯、轻百姓!”
受辛奇道:“轻百姓?”他想了一下,突然哈哈一笑道:“百姓?百姓有什么可怕,不过一群卑贱之民而已?你言重了!”他感觉像听到一个大笑话,在他眼里,平民百姓尤如在空气飘荡的灰尘,是永远不需要拿到台面上去讲的!
墨羽看着受辛如此情状,心下竟生出一丝愤怒,就道:“陛下,卑贱之民若是群起而反,一样难以抵挡!陛下试想,世人皆以为天下万物皆归君王所有,可王朝更替换了多少代,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可天子却不知换了多少位。自古以来只听闻天子施暴为民所灭,却哪里见过哪一朝天子能将天下万民杀尽诛绝的?到底是君统民,还是民择君呢?陛下自以为为统御一切的君主,可是若是天下百姓群起而反,陛下又如何坐稳江山?就算百姓不反,也可以逃亡啊,到那时陛下又何以立国,世上哪有无民之国?”
受辛咀嚼着墨羽的话,突然又道:“我有严刑峻法,谅他们不敢反?”说完又看向墨羽!
墨羽又道:“陛下,人之最宝贵者,莫过于生命,刑罚至重,终也不过剥夺人的性命!可若陛下苛刻待民,让百姓到了反亦死,不反亦死的时候,他们还会怕陛下的严刑峻法吗?”
受辛又思索了一下,顿时有些心神不定,可突然又傲然道:“寡人有数十万威武之士,可平天下一切叛乱,纵使诸侯叛乱也顷刻可灭,一群贱民又有何惧?”
墨羽见受辛如此傲然轻视,心下竟一声叹息,心道:“一个集天下一切威权的人竟就是如此模样吗?”他低着头又叹道:“陛下,臣敢问陛下,陛下数十万威武之士中,有几人是王族子弟?”
受辛想了想道:“这个自然没多少!”墨羽又问道:“那有多少世袭勋贵?”受辛又摇摇头,不解地看着墨羽。墨羽接着问道:“那又有多少官宦子弟,有多少陛下赐于官爵的官吏,将领?”
受辛道:“怕也没多少吧!”说着,怔怔的看着墨羽,不知他何意!
墨羽又问道:“是啊,陛下数十万军队,可王公贵胄,将军官吏加起也来怕也不足一万吧,那其他几十万人都从哪里来呢?”
受辛目光呆滞,虽然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墨羽道:“陛下的军队士兵,其实也只是穿上铠甲的百姓啊!”
受辛呆呆的想了一会儿,悠悠地道:“大不了,我多赐些他们富贵就是了,他们自然就不会反我了!”
墨羽道:“陛下能赐予富贵,却无法惠及每一个人,再说就算可以,可像姜文焕或其他造反的诸侯,列土封疆,陛下所赐给他们的富贵无以复加,可又怎么样,一不高兴不还是要反吗?连他们尚且如此,何况陛下什么都没有赐于的百姓呢?”
受辛听到这话,陡然间打了个颤,他第一次感觉到做为一个帝王的无奈!突然生出一种既恐惧又孤独的感觉,天下皆是民,唯自己一人为君,他们可以永远一心,却随时可能把自己当做敌人。
受辛下意识的回过头看着还在那边演习的士兵,那些他认为无比忠诚于自己的士兵,却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会突然一齐向自己冲来似的!百姓,百姓,以往商容等人劝谏都是请求要善待百姓,在受辛眼里百姓就是贱民,就是一群软弱无力的羔羊,自己高兴可以赏赐,不高兴可以屠杀,可现在突然感觉随时可能被屠杀的,是自己!
受辛看着墨羽,他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墨羽!墨羽的目光依然淡然,既不避讳,也不恐惧!
受辛沉吟了半晌,突然冷冷一笑道:“墨羽,你如此多才,就留在王庭为官吧!”语气重又变得随意!
墨羽知其意,答道:“陛下,您错了!臣虽于剑术一节算是稍有一技之长,却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陛下应该重要的是商容丞相,比干亚相,黄飞虎将军,恶来将军他们,他们才是辅佐陛下安邦定国之材,而不是那些只会阿谀奉承,讨好陛下的奸佞小人,愉悦陛下的性情,却毁了陛下的江山!”后面费仲尤浑魏贲等人听到他的话,都是一阵不舒服!
受辛不再说话,抬起头望着天空,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受辛突然大声下令道:“传寡人旨意,今日狩猎,不捕幼兽,不采鸟卵,网开一面以效先王之德!”他声音哄亮响彻山谷!
一声令下,顿时山呼万岁,众臣皆称赞天子有德,不逊乃祖!众臣只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至少受辛听完墨羽的一番怪谈,没有生气,没有发怒。
可受辛脸上却无丝毫笑意,他突然一提缰,马一下子窜出冲到前面一块高地上。那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受辛驾马立在上面,众人无法再跟随上去了!
受辛眼见此刻,雪花漫天飘洒如冰花碎玉,雪景壮丽不见尽头,整个世界好似玉砌粉装,壮美不可方物。受辛曾经以为自己既为天子,世间万物皆归自己所有,只要收拾了几个自不量力胆大妄为的诸侯,这花花世界,万里江山,便可任己践踏,而今日却突然有些怀疑了,这眼前的一切,真的是自己的吗?自己真的错了吗?
受辛得不出答案,这似乎是一个永久的疑问……